“其实我不是因为他一句话,只是觉得在一段关系里,他愿意迁就愿意让步很重要。如果连这点小事他都不想做,还有什么必要在一起呢。”
晚春的夜晚,连风都是暖的。簌簌穿一件墨绿色格子大衣,头发已长过耳垂。十九岁的簌簌用极为成熟的思维冷静理智的看待问题,包括她的初恋。
“念真,我只是希望你安全。我不愿提起,但,我很担心你。无所顾忌的奔赴一个城市,无所顾忌的去爱一个无法给予你位置的人,太过危险。”
念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从海南回到临州已经四个月,其间她和让断断续续的联络。只是简短的电话或是在午夜发出的短讯。然而,从离开离岛的那一刻,她便料想得到,她和让,最终无法做到真正的告别。
他说,念真,我要怎么办?念真,我好想你。
她说,让,我需要你给我一个位置,一个能够在你身边停留的位置,你可愿意?你可能做到。
五月的第一天,簌簌看到念真在宿舍收拾行李。
“去哪儿?”
念真没吭声,只是一件件叠着衣服。
簌簌走过去,拉住她,将行李箱中的衣服一把掏出来丢在桌上。“苏念真,你到底能不能清醒一点儿?那个男人对你没有任何承担。他已经有了妻子女儿。你就这么作践自己吗?”
她说,簌簌,几个月来,我不断做出努力,试图忘记和自我平衡。然而,当我在夜里长久的失眠时,能够看到内心巨大的空洞。我知道他的现世生活已经完备,也知道想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任何位置是不明智的。然而,我和他,尚未完结,还将共行一程。
她语气和缓坚定,显然是打定了主意。簌簌清楚,此时再有过多阻拦对她都已无用。
“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晚六点。”
“他会去接你么?”
“事实上我没有告诉他。我已和他有一段日子不再联络。我只是无法待在这里经受内心磨难。去往他所在的城市,也许能够获得内心安稳。”
“念真,这样无意义的投奔只能让你身心俱疲。我只希望你能够学会保护自己。”
“簌簌,遇见他,我没有退路。我只能用尽全力。”
簌簌打算送念真去机场,被她拒绝了。她说,簌簌,感谢这两个字在我们之间早已无用。然而,当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依然选择站在我身边,而非用道德的标准评判我,对此我已心怀感激。
黄昏时分,天边大团浓重云朵缓慢移动,临州即将降下第一场大雨。
【10】
念真办好登机牌拖运了行李,距离登机还有半小时,于是一个人在候机厅兜兜转转的逛着。机场人头攒动,人们成群结伴,热闹非凡。念真置身其中,显得清清冷冷。
阴沉天色,细微雨丝渐渐演变为一场滂沱大雨。念真乘坐的航班延误。北方城市,五月的雨天依然寒意满满。念真穿着单薄的牛仔外套和帆布球鞋在清冷空气里瑟瑟发抖。
她拿出手机,最终发了短讯给让。她说,今晚抵达海口。
他说,正带着团队在兴隆,结束工作马上和你联系。
虽然念真对于让并未抱有过多希望,然而简短对话与回复,依然让她意兴阑珊。
此刻,苏念真并不难过,她只是觉得孤独。然而,她心中情爱是生长在地狱的一朵恶之花,无法经由诉说得到内心平复。最终她拨通Soul的电话。
苏念真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深夜。那时她刚从海南回到临州。被心里涌动暗流冲撞得心脏生疼,长久的无法入睡。念真在blog上看到Soul的照片。她是学习跳舞的女子,清瘦挺拔,乌黑长发,穿一件明亮的翠绿色短袖T恤,背靠着石墙,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念真朋友无多,喜欢性格单纯轻简的明丽女子。她被Soul的笑吸引,与她结识,通过手指不断地敲击键盘,她们彼此诉说内心隐秘。
生命之中,注定有一些人一旦出现就能够迅速找到她应有的位置。那时,Soul正困扰在一段感情之中。她投掷情感的对象已经拥有妻女,男人年纪轻轻,用力挣脱固有生活,期望能够和Soul有一个结果。
两个有着同样问题的女子从一个契机开始,生命轨迹似乎产生了重叠。她们持续用交谈抵御无眠长夜,长久的视频通话。
机场里滞留了许多人,Starbucks里坐满了等待起飞的人。念真要了一杯豆奶拿铁,在角落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念真听到Soul的声音,内心繁密纹路被一一展开,她找到诉说的通道。
她说,Soul,我在机场,今晚到达海口。
念真,正如你的困惑,我也深陷同样的问题无法找到平衡的方法。也许,无关对错,如果你真的想要去见他,那就去吧,去靠近他,看清他。这样直接的方式好过你在心里无数的的自我挣扎。
雨声渐渐停息,念真乘坐的航班在延误三个小时后起飞。六个小时的航程,她再次前往那座离岛。
凌晨三点钟,游人退去,椰树摇曳,整座岛屿恢复安宁寂静。走出舱门的一刻,热带季风裹挟暖湿的空气迎面袭来。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味,念真在这一刻仿佛回到让的身边。
她发简讯给簌簌,“已到,放心。”除此之外,她再无人可以通知,包括让。
在稀稀落落的到达厅里等着取行李,念真觉得疲累不堪。
一夜断断续续的睡眠,让她此刻全身酸痛。她在天光渐亮的时刻终于在酒店的床上沉沉睡去。
酒店的房间面向河道,念真在清淤船的汽笛声中醒来。饥肠辘辘,手机依旧保持安静,除了簌簌回复的短讯,再未发出过任何声响。她起身去街角的粉店,在闷热空气里吃下一碗粉汤,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渐渐滚落下来,弄花了她脸上的妆。
百无聊赖,念真一个人跑去宜欣广场楼上的电影院。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开场的电影,她买了票进去,电影已经开始了十分钟。明暗交替的银幕正上映《气喘吁吁》。葛优饰演的李强开着车行驶在路上,车速缓慢,后面的车不断的鸣笛。然而,他似乎沉醉在另外的世界,就这样一直缓缓的开着,直到天色暗下,直到开到路的尽头。影片行至结尾,李强在冬日里一个人固执的走着,只是走着,不断重复的念着“带你看日落,带你看最美的日落”。那一刻,他构筑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影片里的人似乎都有种执念,想要完全掌控和了解未知的部分。电影院里稀稀落落的观众,对于这样的电影其实并不买账,那些跳跃的镜头和无奈的情愫不是他们需要的。他们买票进来,只为了获得愉快,显然,他们只能失望了。
结尾处,李强靠在年老色衰的老婆身边酣然入睡。念真没有走进过婚姻,她无法获知那是怎样一种关系,怎样一种心情。让呢?他置身一场婚姻中又作何感想?
电影散场,灯光渐渐亮起来,念真坐到片尾曲结束才起身离开。让依旧没有打电话来,她觉得自己要做点儿什么来抵御这种铺天盖地的静默。于是拖着行李箱去了海府路上的汽车东站。
闷热的车站大厅,念真看到地上一块块殷红的陈旧痕迹,来自于一种青色果实,夹杂着萎叶和灰浆,用力咀嚼后吐出鲜红汁液。她想起让,想起他坐在高大椰子树下一个人默默的吃槟榔的样子。座位上挨挨挤挤的人,走道堆满大件行李。大多是本地人,穿着汗衫短裤,趿着人字拖,昏昏欲睡。念真站在角落里,然而依然无法躲避阵阵袭来的裹挟着陌生人混杂气味的空气。那空气里掺杂着汗液和皮肤的气味,让人极为不适。念真漫无目的,买了票,坐下午三点钟的车去往文昌。从文昌市内的汽车站换乘去往东郊椰林的小巴。乘务员是个胖胖的大嗓门的女人,像内地二十年前的那种小巴,破旧拥挤。经过狭长蜿蜒的道路,最终念真到达预订的酒店。
酒店位于东郊椰林旁的一片未及开发的海滩。独栋的二层宽大木屋,有海风咸湿的气息。并不是旅游旺季,整个度假酒店少有住客。门前海滩显得空荡荡的。不远处椰林摇曳,整个世界陷入更大的寂静中。
念真觉得饿,这种饥饿感快速而直接的占据她的全部思想。酒店的西餐厅暂停营业,念真只得呆在中餐厅等一只白斩文昌鸡。夹杂血丝的白色鸡肉带着油脂和淡黄色的肥腻的鸡皮让她难以下咽。念真勉强吃了几块,便再无胃口。离开餐厅,已近黄昏,念真还是觉得饿。不只是胃部发出的对食物需求的信号,她的整个灵魂里长出许多个胃,此刻仿佛她生命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寻找食物。
让终于打来电话。
“你在哪儿?”
“文昌。”
“怎么一个人跑去文昌了?”
“无所事事,在汽车站也不知道去哪儿,就买了来文昌的车票。”
“念真,我带着旅游团,今晚留宿兴隆。”
“从百莱玛度假村去往市内汽车站的最后一班车已经过去,恐怕我们没办法见面。”
让沉默许久,“念真,我尽量联络朋友去接你。”
挂断电话,念真还是开始收拾行李。她知道自己无法错过他。
下午六点二十分,离开度假村的巴士最后一班已经离开。念真正想着怎样离开,让再次打来电话。“念真,我已联络几个在文昌的朋友,但他们现在都走不开,实在没有办法代替我去接你。”
念真已没有说话的欲望。她拖着行李走到度假村门口。三三两两奔跑而过的男童,跟在后面的黄色土狗欢快的叫着。偶尔有归家的村民骑着摩托车经过。念真最终搭上一辆摩托车,决定去往码头坐船离开。太阳落下,她抱着行李箱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一路颠簸。
码头停着几艘船,船工凑在一起抽烟聊天。念真只有一个人,船夫并不愿为了她开船。她不得不提着行李耗费唇舌的说好话。在念真即将耗尽最后一点耐心时,船夫终于答应多加一半的价钱替她开船。一时间,马达声响彻寂静的码头。念真坐在船尾,迎面吹来冷却的晚风,整个人都觉得畅快。然而,几天来,不断的换乘飞机、汽车,甚至从摩托车转换坐船,一路颠沛辗转。一切都让念真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清澜港大丛红色的海棠红树林像一团火焰,蔓延燃烧在大片海陆连接线上。
夜色慢慢浸染过天空,天气不错,能够看到明亮闪烁的繁星。
船终于靠岸,再换坐在路边等生意的私家车。两个小时后,念真终于到达兴隆的度假酒店。
她打电话给让。她说,让,我在兴隆。
电话那端,让被她突如其来的降临弄得措手不及。
“你在哪儿?”
“酒店大堂。”她说。
“我正安排客人吃饭,你等我。”
几天来,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下。念真才感觉到满脸黏湿的汗水。她走进洗手间,理了理头发,用橡皮筋高高束成马尾。用冷水洗手洗脸。没有化妆,镜中念真原本清瘦的脸更加消瘦而缺少血色。
酒店大堂是完全开放式的设计,高大的橙黄色木质门窗,四面通透,是典型的泰式建筑。大堂后侧有一处露天休息区,种植芭蕉和低矮蕨类。念真坐在外面的藤椅上等着让。饥饿再次袭来,大脑血液的缺少让她产生短暂轻微的眩晕。在这样的眩晕之中,念真看到让向她走来。念真起身迎向他,在大堂中央拥抱他。让的身体轻微的有片刻的迟疑与僵硬。只是极为迅速的变化,却依然无法逃开念真的敏感触觉,被她捕捉,被她洞悉,被她刺破。她很快放开他,看到让环顾周围时露出的略显紧张的神色。“这里经常会遇到熟人。”他解释说。
念真突然笑了,左侧嘴角尤为明显的向上扬起。她退后一步,“你何需这样胆小。让,房间在哪儿?我现在需要冲凉,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让放好行李,转身去拥抱她。然而被念真轻轻转身躲开。她说,让,我只想冲凉,换一件干净衣服。
温热水流淋下,念真认真清洗身体。小腿的血管因为长时间奔波行走微微臌胀凸起,在她苍白皮肤上形成青色的繁密的纹路。她换好白色T恤和长裤走出浴室。
“让,我很饿,带我去吃饭。”念真用这样直接的语气对让讲话。
夜市距离酒店有一段距离,他们在门口搭一辆摩托车。在念真已有的全部生活中,从未像这一日一样,黏着疲惫。父亲拥有庞大的公司,提供她极为丰厚的物质生活。在父母离婚后,念真跟随父亲,即便父亲再婚,在经济方面亦从未亏待她。在念真的认知中,生活应该是舒适有序的,出行乘坐头等舱,有专车接送,入住五星级酒店,享受良好的服务和就餐环境。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生活还有她未曾见过的侧面。
让带念真在夜市的排挡上吃饭,叫了鱼和青菜。念真大口大口的吃饭,狼吞虎咽的吃相一定难看极了,像是完全忽略身边的让,念真只是毫不在意的吃着。
他点燃一支烟,坐在一旁看她。
他说,念真,你不像是二十一岁的女子,倒像是尚未长大的女童。憨直,单纯,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我的女儿。
她越过三千五百二十八公里,颠沛流离的来见他。然而坐在他面前,她又看似毫不经意似的。
“这么瘦,多吃点。”让说着,熄灭手中的烟蒂。
“让,你爱我吗?”她突然停下筷子,转过头看着他。
这是念真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的问出这样一个令他们彼此都觉得尴尬的问题。
“这个问题太沉重,念真。”
“爱还是不爱?不过是个选择题。”她决定不再放过他。
“念真,在我二十一岁时,会抱着吉他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唱整晚的情歌,对喜欢的姑娘会执着的追求。然而,念真,我已近中年,承担一个家庭的负担,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过多生活琐碎让我对这个字心生敬畏,望而却步。”
“让,你只需回答我。无关是否能够给予我现世身份,我只想知道你内心所想,仅此而已。无需推诿。”
“我并非推诿。念真,你以为究竟什么是爱?”
“让,我们可否有出路?”念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SEVEN STARS,兀自点燃。她吐出烟雾,不再犀利和倔强,只是低垂着睫毛轻轻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