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岳猛然张开眼睛,瞅见的不是白纸脸,而是自己的脸——不,是桓樾的脸。
桓樾睡眼惺忪,撑着身子看秦怀岳,满脑门的官司:“刚刚睡下不过一个时辰,就哇哇叫个不停。”
秦怀岳愣了愣,突然发现自己和桓樾睡在同一张大床上,他脑子迷迷糊糊,隐约记得昨夜与梵清风共饮同睡,不知如何回得王府。
桓樾揉了揉眼睛,坐将起来:“一个时辰前,梵清风把你送回来的。”起了身,倒了两杯茶,递与秦怀岳一杯,“没想到那姓梵的喝多了以后,倒有几分小姑娘的妩媚。”
秦怀岳接了茶,瞪了他一眼:“少胡扯。”
桓樾坐在椅子上,笑道:“适才本王一会儿听明止喊老梵,一会儿听明止喊辟辰,不知明止梦见了什么?”
秦怀岳老脸一红,所幸天色未明,桓樾看不真切:“梦见梵清风拿着剑,追着你砍。”
桓樾感动道:“明止兄,想不到你在梦中还牵挂着我。”
秦怀岳拍了拍床:“这是怎么回事?”
桓樾道:“最近些时日,我睡地板你睡床,真真切切是感到那地板硬得不是人睡的,可怜明止你睡了那么久。”
秦怀岳不以为然:“行军打仗之人,什么地方没睡过。”
桓樾摇摇头:“非也非也,夜露深寒,老睡地板接了寒气,会生病的。昨日明止兄不在,本王特地叫人换了张大床。以后你我同睡,也不会觉得拥挤。”
同睡……一张……床???
秦怀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桓樾自顾自道:“本想等明止兄晚上回来高兴高兴,谁知道等到四更天,明止还未回来,让本王整整等了一晚上。”
秦怀岳道:“这样不好,不好。我还是睡地板。”
桓樾道:“明止在介怀什么,你我都是须眉男子,同床共寝也没什么关系。”
秦怀岳浑身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别扭扭地只是不肯。桓樾笑道:“莫非明止睡觉不安生,怕吵着本王?明止不用担心,本王从小就不怕吵闹,任天塌下来,也不怕惊扰。”
秦怀岳再多说下去,自己也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以前行军打仗,即便是主帅大将,也没少和下属兵士同吃同睡。遇见荒郊野外没军营帐篷的,还不一样挤在一起睡地上。但如今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此时一听要与樾王爷同寝,倒狷介起来,比与梵清风在一道更别扭几分。
桓樾不管那么许多,径自上床,钻入秦怀岳被窝,嬉皮笑脸:“本王长这么大,被窝里一向是温香软玉,与男子共寝还是第一次。”
秦怀岳寒着脸:“如此这么一说,秦某应该庆幸?”
桓樾咧嘴一乐:“本王庆幸,本王三生有幸。”
秦怀岳默然不语,桓樾大感有趣。
“明止从来都没和本王共饮。”没头没脑地,桓樾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秦怀岳随口接道:“什么?”
桓樾转过身,面朝秦怀岳,很认真道:“明止和那梵清风很熟吗?”
秦怀岳道:“还算……可以吧。”
桓樾闷声闷气:“你来到这里,遇见的第一人是我,却从未与我这般畅饮过。”
秦怀岳挑挑眉:“辟辰想喝酒,改天我们在房间里喝个痛快。”
桓樾有些憋屈:“嗯。”
秦怀岳摸不着头脑,扯开话题:“那胡九薇最近如何?我听说狐狸吸真阳可不是闹着玩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不小心能把自己宰了。”
桓樾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九薇如此绝色,本王如何能不生出亲近之心?但绝无任何龌蹉的念头,九薇冰清玉洁,本王待她如同兄妹。”
秦怀岳心中冷笑,用冰清玉洁形容狐狸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胡九薇少说也上千年道行,兄妹,你桓樾做她几重孙子人家还嫌小哩!
桓樾又道:“过上三日,便是大军出发之期。明止想不想临走前,见一见令尊?”
秦怀岳一愣:“不是说家父被皇上带入宫内,如何能说见就见?”
桓樾顿时得意起来,眉飞色舞:“九薇说她有一种法术,能让人隐身。彼时请她带你遁入皇宫,明止便可以与令尊大人相见。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可能无法交谈。”
桓樾一脸激动,仿佛会隐身之术,能带秦怀岳遁入皇宫之人不是胡九薇,而是他桓樾。
秦怀岳大喜:“如此便先谢谢辟辰兄了。”
桓樾呵呵大笑:“谢倒不必谢,记得欠我一顿酒便是。”
两人在床上谈谈说说,也过了好些时候,秦怀岳疑惑道:“适才醒来之时,已然过了卯时,为何现在天色还是漆黑一片?”
桓樾打了个哈欠,翻了身:“每天早晨太阳照的我不好睡,昨天让人把窗户纸都涂成黑色,省的麻烦。”他合了眼,就这样准备睡去:“管他黑夜白天,困了就应该睡觉。明止,你昨晚也休息得不太好,也再眠一眠。”
秦怀岳嘴角抽搐,不知做何表情,再看桓樾,早已梦会周公,说不定正与胡九薇在梦中翻云覆雨,巫山同庆。
再见胡九薇的时候,秦怀岳愣了一下。满头银丝已尽数成为乌墨,顺滑地披在肩上,更衬得肤白如雪。
尚未待他询问,胡九薇掩唇一笑:“奴家的伤已然好得差不多,因此可完全恢复人形。”
桓樾谄媚地笑:“九薇妹妹怎么样都很漂亮。”
胡九薇媚眼如丝,红霞满面。秦怀岳倒吃了一惊,这狐狸也会脸红?胡九薇娇声道:“秦将军可准备好了?”
秦怀岳看了看天色:“现在?现在可是白天。”
胡九薇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固然不易惊动他人,可是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探来何用?”
秦怀岳笑道:“在下脑子榆木了。有劳姑娘。”
胡九薇点点头:“秦将军乃桓大哥的好友,是自己人,无须这般客气。请秦将军闭上眼睛,九薇带你前往。”
桓樾被那一声桓大哥叫得心肝发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九薇妹妹一切小心。明止,皇宫重地,切莫妄动,万事要听九薇妹妹的安排。”
秦怀岳“哼”了一声,问道:“为何要阖上双目?”
胡九薇笑道:“奴家将施展腾云驾雾之术,怕惊着秦将军。”
秦怀岳傲然道:“如只因这般,合眼就不用了。”
胡九薇敬道:“秦将军勇猛。”又向桓樾福了一福:“大哥请回,九薇这便去了。”
桓樾还要依依不舍地再嘱咐什么,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秦怀岳只觉身体一轻,人已经腾上半空中,初时倒有些不适,但眼看着下面的屋子越来越小,禁不住大感有趣:“原来人在空中,便是这样的感觉。”
胡九薇见他神色如常,大感敬服:“九薇修行多年,载过几位凡人上天,从未见过如秦将军这般淡定自如。”
秦怀岳笑道:“辟辰是否也是九薇云上客?”
胡九薇脸一红道:“桓大哥说他自幼就怕高,连城楼也不敢登。”
秦怀岳道:“也是辟辰的性子。辟辰兄最大的有点便是有自知之明。”
胡九薇掩唇一笑:“桓大哥的优点,其实很多的。”秦怀岳见她提及桓樾便两颊绯红,两眼放光,狐疑道:“胡姑娘莫非真的爱上辟辰了?”
胡九薇羞涩道:“桓大哥与旁人不同,自奴家出世以来,从未有人像桓大哥这样奋不顾身地保护奴家。即便知晓奴家是妖,也从未改变对奴家的态度。”素手抚过长发,胡九薇满脸红霞,“若说奴家对桓大哥毫无感觉,那是不可能的。”
秦怀岳心中暗道:“只要是漂亮的,母的,桓樾的态度一向很好。”胡九薇道:“秦将军莫要不以为然,桓大哥的心,很是善良。比大多数凡人,都善良。”
秦怀岳一挑轩眉,这狐狸倒会察言观色。胡九薇继续道:“奴家虽对桓大哥有别样好感,但总不能害他。一时云雨固然美妙,然终究算不得正途,损其寿命岂是奴家所愿?”贝齿轻咬柔唇,胡九薇认真道,“我一定要让桓大哥,真正爱上我。彼时真心相爱,结为夫妻,认认真真服侍他一辈子,才算是报答。”
秦怀岳瞥了一眼狐狸,心中有了几分佩服,几分别扭。
言谈间,胡九薇长袖轻舞:“到了。”按下云端,施了个隐身的法子,两人悄立于书斋外,旁边的宫女太监完全察觉不到。
十来个童子摇头晃脑,书声朗朗。胡九薇以袖掩口,低声道:“那个穿蓝衫的,便是太子。余下的几个,是王爷的孩子。不知秦将军此番入宫,寻得是何人。”秦怀岳默不作声,目光停在角落里一个穿白衫子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虽然竭力掩饰自己,眼角眉梢还是流出顽劣痞性。时而挤眉弄眼地学着先生读书的神态,时而拉一拉前面孩子的头发。
秦怀岳跪倒在地,向那顽童拜了三拜。
“那个孩子,便是家父。”
宫女红儿今年方十三岁,刚刚入宫,什么都不懂,觉得天很蓝,草很绿,一切新鲜得不得了,更何况祖坟冒了青烟,能陪着太子读书,简直想再做梦一样。
然而究竟年纪小,昨夜第一次葵水,吓得一个晚上没睡觉,如今站在书斋外面一会儿一个瞌睡。站她旁边的宫女如意大她三四岁,也是个童心未泯的,悄声道:“人家说,第一次特别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红儿被如意吓了一下,睡意没了一半,道:“真的?姐姐别吓唬我。”
如意故作玄虚:“真的,当年我就看见了。”她怕红儿追问,一时编不出什么,安慰道:“不过别害怕,那斋子里的,都是些命极好,阳气极重的主。什么妖魔鬼怪也压得住。”
红儿松了口气,悄声道:“话说,那个新来的孩子,是哪一位王公家的公子?”
如意一脸鄙夷:“什么公子,那是十三王爷新看上的娈童。千叮咛万嘱咐让圣上给好好看养着,等出征回来便接回去。圣上看他还算精灵,便送了来一并读书。”
红儿捂着唇:“娈童,就是暖床的?”
如意见得世面多些:“那些个,据说比姑娘更有些趣味。宫里好些人好这个,原本十三王爷不好,最近不知怎么的,似乎也好上了。”
红儿道:“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以后这孩子长成了怎么办?”
如意眼珠子转转:“若是清秀的,便留在府上。若是残了,就逐出去。不过一般王公贵族总不喜自己的人外流,心地好些的,便留了做家奴,不好的,暗中杀了也未可知。”
红儿不忍道:“这些孩子真是可怜,也许一辈子不能娶妻生子。”
如意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能生子还好些,若是生了,恐怕又是个那什么。”
红儿正要笑,忽听耳边一声冷哼,扭头一看,空无一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如……如意姐姐……你听见没有。”
如意似有似无地听着些,本以为自己错觉,忽见红儿这般德行,也吓得两腿发软:“听……听见了……”
红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小算命先生就说我八字轻,如今未来真龙在旁,也镇不住。”
秦怀岳的脸色非常难看,十分难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胡九薇在一旁,暗中笑得肠子打结,这种话,这种事,也真的只有桓樾做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