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坡胸怀大志,但他的演艺天赋远远不能匹配这样的志向。几经挫折,生活愈发窘困的大卫失去了目标,最终堕落为一个酒鬼。1810年,他抛下了无助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不知所终。母亲霍普金斯原本是一位颇有前途的演员,但是家庭的压力榨干了她最后的生命。1811年,积劳成疾的霍普金斯撒手人寰。可怜的坡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失去了父爱和母爱。同时,父亲敏感脆弱的性格和酗酒的嗜好,也沁入了坡的骨髓。
祖父的勇气、父亲的敏感和母亲的才华都在坡的身上得到了体现。如果他可以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成长,很可能成为一名“温良恭俭让”的学者。可惜,现实无情地抛弃了坡,使他变得极度阴郁。日后,这位苦难的天才屡屡展现出矛盾的两面性——一方面,他才华横溢,具有冒险和反抗精神;而另一方面,他骨子里极度自卑,很容易因为挫折而迅速堕落。
可怜的坡被爱伦夫妇——一对苏格兰商人——收养。也正是在这个截点,他把“爱伦”加到名字里。不过,他始终不肯放弃“坡”这个姓氏。于是,“埃德加·爱伦·坡”这个伟大的名字就这样诞生了。
养父母一度把他送往英国接受教育,一段时间之后又让他回到了美国。养母很疼爱坡,但养父却对他十分苛刻。养父是个典型的商人,希望把儿子打造成自己的翻版。可是,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只能是养父的一厢情愿。养父的专横和坡的叛逆产生了激烈的碰撞,两个人无法进行任何有效沟通,最终公开决裂。若干年后,坡在信中对养父说:“我决定离开你……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没有人像你一样对待我了。”
就这样,坡离开了家庭,一个人走上了社会。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坡从来没有把“爱伦”从自己的名字中拿掉,就像当初他不肯放弃自己的姓氏一样。可以说,坡的本性是单纯而善良的,但不幸的经历却让他无法正常地处理和别人的关系——而这正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
埃德加·爱伦·坡之后的经历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离经叛道!
1826年考入弗吉尼亚大学,成绩优异;1826年底,在学校酗酒,欠下高额赌债,被退学。
1927年,在商行当学徒;仅仅几个月,被商行认定“游手好闲”,遭到除名。
1827年5月,更改年龄,使用化名参军;不到一年,要求养父为自己开具一份退伍证明,被养父拒绝。
1829年,加入了鼎鼎大名的西点军校;1831年,学校的军事法庭毫不犹豫地开出一纸判书,让这位无心学业、屡犯校规的学员走人。
不难看出,埃德加·爱伦·坡是一个完全无法融入现实社会的人。如果他是个寻常之辈,很可能就此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无所事事终老一生。还好,他不是寻常之辈。骨子里的才华将其引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以文学的形式为其提供了最后的避难所。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坡终其一生从未放弃对文学的追求——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才能开心地存在下去。
1827年,坡自费出版了一本名为“帖木耳”的诗集(未署真名),这是他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但是,除了耗尽了坡仅有的一点积蓄之外,诗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1929年,第二部诗集出版。到了1931年,《埃德加·爱伦·坡诗集》出版,坡终于获得了一些实质性的收益。他意识到,文学创作才是属于自己的领域,从此收敛起“玩票”心态,全身心投入其间。
埃德加·爱伦·坡意识到诗歌的受众是有限的,于是开始创作小说。凭借几篇优秀的作品,坡声名鹊起,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才华。1835年,他在里士满出任《南方文学信使报》的助理编辑,由于业绩突出,很快便升职为编辑——这似乎是坡第一次得到组织的认可。
期间,除了编辑报纸和创作小说,埃德加·爱伦·坡还解决了终身大事。他和不满14岁的小表妹弗吉尼亚秘密结婚(这在当时并不算离经叛道)。妻子对他非常体贴,坡第一次感觉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生活的富足。然而,天才的两面性注定不能令他平庸。很快,爱伦·坡的酒瘾又让他失去了理性。他经常大醉数日,报纸因此不得不推迟出版。老板最终忍无可忍,让这位天才卷铺盖走人。
1838年,坡举家迁到费城,在《伯顿绅士杂志》担任编辑工作。随后,杂志几经易主,最终更名为“格雷厄姆杂志”。1841年,坡被新老板看中,在新杂志继续任编辑。记住,1841年,美国费城,《格雷厄姆杂志》,编辑埃德加·爱伦·坡——好戏开始了。
1841年4月,《格雷厄姆杂志》刊登了埃德加·爱伦·坡的新作——短篇小说《莫格街凶杀案》。小说讲述了在一间门窗紧锁的阁楼小屋里,一对母女被杀害,现场惨不忍睹。谁是凶手?凶手为什么对现场大量现金视而不见?凶手又是怎么从密闭空间里逃脱的?警察束手无策,这时,一个奇妙的人物登场了……
需要指出的是,坡从来都没有将这篇小说看作“推理小说”,他将此类作品称为“游戏”。我们之所以将其视为推理小说的开山之作,主要因为这是第一篇具有三大推理基本元素的小说。
第一,侦探第一次成为了作品的主人公。在《莫格街凶杀案》中,埃德加·爱伦·坡塑造了文学史上第一位侦探——法国贵族奥古斯特·杜宾。杜宾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和朋友租住在阴暗的别墅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个怪异的贵族昼伏夜出,除了怪异的谜题和书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引起他的关注。杜宾头脑敏捷、学识渊博、没有任何情感,冷酷的犹如一架推理机器。即便在说出真相的一刻,凶手的穷途末路、警方的无地自容、被害者的悲惨命运,都不能令这位侦探的内心荡起一丝波澜。他只在乎逻辑是否严谨,因为只有这样,“游戏”才显得公平而有趣。后来的侦探都有或多或少的“冷血”基因,这完全是拜祖师爷杜宾所赐。
坡对杜宾这个人物非常钟爱,在后面创作的《玛丽·罗热疑案》和《失窃的信》中,两次安排杜宾作为主人公登场。这种安排,也成为了后来推理小说的一种固定模式,即同一位侦探在不同的故事中出现的“系列模式”。我们熟悉的福尔摩斯系列、布朗神父系列、大侦探波洛系列、神探伽利略系列、御手洗洁系列等经典作品都是如此。
第二,谜题第一次成为了作品的主体。正如上一节里提到的,早在圣经时代,便有种种稀奇古怪的谜题出现。不过,很明显,这些谜题充其量只是引子和道具,借以展现人物的某种性格、作者某种思想,或讽刺某种现象。在《莫格街凶杀案》中,凶手是谁、怎么做的以及为什么这么做成了主体,人物和情节无不围绕这一主体展开,整篇文章就是一道逻辑思考题。作为推理小说的发轫之作,坡这样处理无疑最大程度地突出了这种类型小说的特质。
第三,推理第一次成为了作品的主导。在《莫格街凶杀案》之前,西方世界较为流行的是带有哥特式风格的小说——埃德加·爱伦·坡正是这类作品的集大成者,其代表作品为《怪异故事集》。这类小说大都有着匪夷所思的情节,而结局对于情节的解释,则更加令读者瞠目结舌——僵尸、吸血鬼、恶魔往往是诡异情节的始作俑者,故事的表象和结论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可言。而在坡的这篇小说里,前半部分的情节同样阴森而诡异,令读者感觉绝对是一桩灵异事件,但后半部分笔锋一转,借杜宾之口,将科学合理的真相条理分明地推理出来,让读者信服。这个推理过程,是建立在当时科学技术飞速发展、逻辑分析被普遍接受的基础上,因此被读者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而这种主导小说风格和走向的逻辑推理,也成为了推理小说的不二特征。
日本推理作家岛田庄司曾不止一次提到,“如果埃德加·爱伦·坡把故事的解答写成‘恶魔的游戏’,那么《莫格街凶杀案》充其量只是一篇很好的哥特小说,不会取得什么突破。但是,他很科学地解释了一切,这样世界上才有了‘推理小说’。”作为一位非常成功的哥特小说作家,坡在不经意间突破了自我,为后世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更有技术含量的新型作品。
当然,在当下的推理小说中,上述三个基本元素已经没有了严格的限定,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喜欢将其模糊化;但不管怎么说,在1841年,埃德加·爱伦·坡通过《莫格街凶杀案》确立的这三个元素,毫无争议地标志着推理小说的诞生。此外,《莫格街凶杀案》还为推理小说确立了很多模板式的东西。
小说里塑造了故事的讲述人——侦探助手“我”,从而解决了推理小说“叙述困难”这一原则性难题。可以想象,如果以侦探的视角讲述故事,逻辑推理的思路和真相会过早暴露,结局会早早失去悬念;如果以“上帝”的全视角描述,又会使得读者缺乏带入感和参与感,降低小说的可读性。坡天才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以侦探的朋友“我”的第一视角撰写故事,既可以最详尽地了解侦破进展,又可以很好的保持故事的悬念性。“我”就像千千万万普通读者,热心参与,却能力有限;“我”代替读者查看现场,获取第一手资料,感受谜团的诡异;“我”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得出结论,结果却是南辕北辙,只能起到映衬同伴的作用。这些不正是每个读者阅读推理小说时呈现出的必然状态吗?坡创造的这种“天才侦探+糊涂助手”模式被后世无数次运用,屡试不爽。
小说里营造了令人窒息的氛围:偏僻的小巷里,耸立着破旧的房屋;房屋的主人横死在里面,女儿被塞进烟囱,母亲几乎被撕成碎片……这种气氛几乎从一开始就使读者欲罢不能。之后的推理小说,创作者总是千方百计地营造气氛,试图令读者沉迷其中,这无疑也是追随坡的脚步。
另外,《莫格街凶杀案》里创造了一种令所有读者如醉如痴的谜题模式——密室杀人!母女死于屋内,门窗从里面反锁,凶手却从容逃脱!这是一种从理论上不可能实现的犯罪,即“不可能犯罪”。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在场证明、足迹消失等谜团,都属于这个类型,而其中最具吸引力的,无疑是被称为“不可能犯罪王冠上的钻石”的“密室杀人”。可以说,坡从一开始,就让推理小说达到了一个令人仰视的高度。
之后的几年里,埃德加·爱伦·坡陆续创作了四篇推理小说(当然,他自己依然把这些称为“游戏”)——1842年的《玛丽·罗热疑案》;1843年的《金甲虫》;1844年的《就是你》和1845年的《失窃的信》。加上《莫格街凶杀案》,坡一生只创作了这五篇推理小说,却几乎确立了这种类型文学的所有模式。
《玛丽·罗热疑案》取材于一桩真实的案件。神探杜宾足不出户,仅仅依靠报纸上刊登的消息,便把真相推理得分毫不差,还顺便嘲弄了一下糊涂的警局和无良的媒体。这种完全依靠二手资料的推理模式被称为“安乐椅模式”,是最纯粹、最原生态的推理,也最能够彰显侦探的伟大。小说发表之后,原型案件有了一些实质性进展,其中不少真相竟然和坡的推演分毫不差!
《金甲虫》是一篇典型的密码解析类的推理小说。主人公无意间发现了一张藏宝图,图上满是乱七八槽的符号。主人公开动脑筋,展开合理大胆的推测,最终破解了密码,找到了旧时海盗隐藏的宝藏。坦白地说,坡在这篇小说里运用的破译密码的方法,在今天看来是最基础、最简单的一种,却开启了一种全新的推理模式。后来小说中出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密码、死亡留言等等,全部是《金甲虫》的衍生品。柯南·道尔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了《金甲虫》,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福尔摩斯故事——《跳舞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坡本人对破解密码几近疯狂,曾经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承揽相关业务。
《就是你》是一篇辨别真凶的故事。在这篇小说里,坡对情节的结构十分精妙: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嫌疑人A,结尾时刻,B却突然成了真凶,所有人惊讶不已。在推理小说中,误导和逆转是非常重要的桥段和技巧,而真凶的意外性则直接关系到作品是否成功——关于这些,《就是你》无疑指明了方向。
《失窃的信》是和《莫格街凶杀案》齐名的经典作品。王室发生了大事件,贵妇人的私人信件落到了大臣D先生手中。如果贵妇人的丈夫看到了信里的内容,后果将不堪设想。她雇佣警方做了所有尝试,都无法从老奸巨猾的D先生手中取回书信。万般无奈,贵妇人只能委托杜宾出马……
这篇作品有两个不可磨灭的贡献。
第一,巧妙地利用了人类的心理盲区。“人总是格外关注远在天边的大事,对于眼皮底下天天看得到的小事,却总是不屑一顾的。”杜宾的台词很恰当地解释了“心理盲区”的存在。广义地讲,所有的推理小说都是在利用心理盲区制造谜团。真相往往近在眼前,而且非常浅显;但当局者总是被凶手制造出的种种光怪陆离的假相迷惑,放弃真相,纠结于虚无缥缈的表象——推理小说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存在并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