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片“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这三句艺术概括力极强。“人成各”是就空间角度而言的。“今非昨”是就时间角度而言的。其间包含着多重不幸。从昨日的美满婚姻到今天的两地相思,从昨日的被迫离异到今天的被迫改嫁,这是多么不幸!但不幸的事儿还在继续:“病魂常似秋千索”。说“病魂”而不说“梦魂”,显然是经过考虑的。梦魂夜驰,积劳成疾,终于成了“病魂”。昨日方有梦魂,至今日却只剩“病魂”。这也是“今非昨”的不幸。更为不幸的是,改嫁以后,竟连悲哀和流泪的自由也丧失殆尽,只能在晚上暗自伤心。“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四句,具体倾诉出了这种苦境。“寒”字状角声之凄凉,“阑珊”状长夜之将尽。只有彻夜难眠的人方能感受得如此之真切。大凡长夜失眠,愈近天明,心情愈感烦躁,而本词中的女主人公不仅无暇烦躁,反而还要咽下泪水,强颜欢笑。其心境之苦痛可想而知。结句以三个“瞒”字作结,再次与开头相呼应。既然封建礼教不允许爱情存在,那就把它珍藏在心底吧!因此愈瞒愈能见出她对陆游的一往情深和矢志不渝的忠诚。
自古“愁思之声要妙”,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唱和诗》),只要把自己所遭受的愁苦真切地写出来,就是一首好词。因此,本词纯属自怨自泣、独言独语的感情倾诉,主要以缠绵执着的感情和悲惨的遭遇感动古今。陆游与唐婉的这两首词,所采用的艺术手段虽然不同,但都切合各自的性格、遭遇和身份,可谓各造其极,俱臻至境。合而读之,颇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读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mò)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代词人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辛弃疾的这一首是其中的杰作。
这首词的上半片写元宵之夜的盛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一簇簇的礼花飞向天空,然后像星雨一样散落下来。一开始就把人带进“火树银花”的节日狂欢之中。“宝马雕车香满路”,达官显贵也携带家眷出门观灯。跟下句的“鱼龙舞”构成万民同欢的景象。“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句是说,在月华下,灯火辉煌,沉浸在节日里的人通宵达旦载歌载舞。
下片仍然在写“元夕”的欢乐,只不过上片写的是整个场面,下片写一个具体的人,通过词人一波三折的感情起伏,把个人的欢乐自然地溶进了节日的欢乐之中。“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这一句写的是元宵观灯的女人,她们穿着美丽的衣服,戴着漂亮的首饰,欢天喜地朝前奔去,所过之处,阵阵暗香随风飘来。“雪柳”是玉簪之类的头饰。这些丽人却非作者意中关切之人,“众里寻她千百度”,在百千丽人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难觅,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偶一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心上人站立在昏黑的幽暗之处。发现的一瞬间,整首词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比宽阔的想象空间。经过等待、寻找、焦灼、失望之后再突然发现自己的意中人原来就在身后,那种从天而降的惊喜要如何形容呢?!读到这儿,才恍然大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个意中之人而设,若无此人,一切有什么意义与趣味呢!
作为一首婉约词,这首《青玉案》与北宋婉约派大家晏殊和柳永相比,在艺术成就上毫不逊色。梁启超谓“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认为此词另有寄托,那不慕荣华,甘守寂寞的美人形象是寄托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
【醉里且贪欢笑——读辛弃疾《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欣赏这首词,我们可从词中品出更有韵味的戏剧来,虽然在写词中,恰如其分地引入戏剧性场景并非辛弃疾发明,但是在他手上得到了发扬光大,在他的词中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通篇“醉”字出现了三次。难道词人真成了沉湎醉乡的“高阳酒徒”?否。盖因其力主抗金而不为南宋统治者所用,只好借酒消愁,免得老是犯愁。说没工夫发愁,是反话,骨子里是说愁太多了,要愁也愁不完。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才叙饮酒,又说读书,并非醉后说话无条理。这两句是“醉话”。“醉话”不等于胡言乱语。它是词人的愤激之言。《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本意是说古书上的话难免有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未可全信。辛弃疾翻用此语,话中含有另一层意思:古书上尽管有许多“至理名言”,现在却行不通,因此信它不如不信。以上种种,如直说出来,则不过慨叹“世道日非”而已。但词人曲笔达意,正话反说,便有咀嚼不尽之味。
下片写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词人“昨夜松边醉倒”,居然跟松树说起话来。他问松树:“我醉得怎样了?”看见松枝摇动,只当是松树要扶他起来,便用手推开松树,并厉声喝道:“去!”憨醉神态,活灵活现。词人性格之倔强,亦表露无遗。在当时的现实生活里,醉昏了头的不是词人,而是南宋小朝廷中那些纸醉金迷的昏君佞臣。哪怕词人真醉倒了,也仍然挣扎着自己站起来,相比之下,小朝廷的那些软骨头们是多么渺小和卑劣。
辛弃疾的这首小词,粗看正如标题所示,是一时即兴之作。但如果再往里仔细一看,那么会发现作者是在借诙谐幽默之笔发泄内心的不平。如再深入研究,我们还可洞察到作者是由于社会现实的黑暗而忧心忡忡,满腹牢骚和委屈,不便明说而又不能不说,所以,只好借用这种方式,来畅快淋漓地宣泄他的真情实感。
【稻花香里说丰年——读辛弃疾《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是辛弃疾中年时经过江西上饶黄沙岭道时写的一首词。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因受奸臣排挤,被罢官,到上饶居住,并在此生活了近十五年。在此期间,他虽也有过短暂的出仕经历,但以在上饶居住为多,因而在此留下了不少词作。
词中所说的黄沙岭在上饶县西四十里,岭高约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两泉,水自石中流出,可灌溉十余亩地。这一带不仅风景优美,也是农田水利较好的地区。辛弃疾在上饶期间,经常来此游览。
上片前两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表面看来,写的是风、月、蝉、鹊这些极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经过作者巧妙的组合,结果平常中就显得不平常了。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因为月光明亮,所以鹊儿被惊醒了;而鹊儿惊飞,自然也就会引起“别枝”摇曳。同时,知了的鸣叫声也是有其一定时间的。夜间的鸣叫声不同于烈日炎炎下的嘶鸣,而当凉风徐徐吹拂时,往往感到特别清幽。总之,“惊鹊”和“鸣蝉”两句动中寓静,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景色描绘得令人悠然神往。接下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把人们的关注点从长空转移到田野,表现了词人不仅为夜间黄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润,更关心扑面而来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又由稻花香而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丰年景象。此时此地,词人与人民同呼吸的欢乐,尽在言表。稻花飘香的“香”,固然是描绘稻花盛开,也是表达词人心头的甜蜜之感。而说丰年的主体,不是我们常用的鹊声,而是那一片蛙声,这正是词人匠心独到之处,令人称奇。在词人的感觉里,俨然听到群蛙在稻田中齐声喧嚷,争说丰年。先出“说”的内容,再补“声”的来源。以蛙声说丰年,是词人的创造。以上四句纯然是抒写当时当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词人的感受,然而其核心却是洋溢着丰收年景的夏夜。因此,与其说这是夏景,还不如说是眼前夏景将给人们带来的幸福。
下片开头,“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在这里,“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轻微的阵雨,这些都是为了与上片的清幽夜色、恬静气氛相吻合。特别是一个“天外”一个“山前”,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笔锋一转,小桥一过,乡村林边茅店的影子却意想不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尽管很熟,可总因为醉心于倾诉丰年在望之乐的一片蛙声中,竟忘却了越过“天外”,迈过“山前”,连早已临近的那个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也都没有察觉。前文“路转”,后文“忽见”,既衬出了词人骤然间看出了分明临近旧屋的欢欣,又表达了他由于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远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令人玩味无穷。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的题材内容不过是一些看来极其平凡的景物,语言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用一个典故,层次安排也完全是听其自然,平平淡淡。然而,正是在看似平淡之中,却有着词人潜心的构思,淳厚的感情。在这里,我们也可以领略到稼轩词于雄浑豪迈之外的另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