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说:“来世不要忘掉今生,这样才会觉得更有情趣。”
我笑着回答道:“小时候仅‘一碗粥’的故事这辈子都说不完,如果下辈子不忘今生,那么在洞房花烛之夜,细细地漫谈前世发生的种种事情,就更没有合眼睡觉的时候了。”
芸说:“世上传说月老专管人间的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承蒙他牵线撮合,下辈子的姻缘也需要仰仗他的帮忙,为什么不绘制一幅月下老人的神像来祭拜他呢?”
那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名遵,善绘人物画。我们就请他画了一张月老像:一手挽红绳,一手拄银杖,宝杖上悬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驰走在烟雾缥缈的仙境中。这幅画是戚君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特意在画首题了赞词,我将画挂在室内。每逢初一十五,我和芸必定会在画像前焚香祝祷。后来家中多有变故,几经周折,这幅画竟丢失了,不知遗落谁家了。“他生未卜此生休”,可怜我们俩一片痴情,果真只能请神灵来鉴别吗?
迁居仓米巷后,我将卧室题名为“宾香阁”,乃是与芸相敬如宾之意。仓米巷的宅子院窄墙高,难有好景致,实在没有可取之处。院后有一小楼,通往藏书阁,开窗便是陆氏废园,满眼尽是荒凉之象!
沧浪亭的风景,时刻令芸怀念。彼时有一老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那里本是元末张士诚王府旧地。屋子四周皆是菜园,园门乃是竹编篱笆,门外一方清池,竟有一亩之大。花光树影,交错相映,绕池环园。沿屋西缓行几步,便见小小土丘一座,乃是瓦砾堆成,登高远望,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
老妪偶然谈及,芸神往不已,向我说道:“自别沧浪旧居,时常思念,魂牵梦萦!如今只怕再难回去,不如退而求其次,老妈妈所言之地想必也是合心意的。”我说:“连日暑气逼人,正想寻一处清凉之所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去打探一番,若尚可居住,就收拾行囊,搬去住一个月如何?”芸一时欢喜,又露愁容,说:“只怕堂上父母不应允。”我劝道:“不必担忧,二老那里自有我去回禀。”
第二天,我特意去老妪家里探访,虽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极为雅致有趣。我向老妪说明来意,她自然十分欢喜,便将房屋租赁与我。我略动心思,将四壁用白纸糊上,屋内顿如雪洞,清凉明亮,大为改观!于是,我禀明母亲,便带着芸搬了过去。
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整天种菜为生。得知我们夫妇俩来此避暑,便殷勤前来同我们交谈,并钓了池塘中的鱼、摘了园中蔬菜送给我们。我按价付钱,老夫妇却不肯接受,后来芸做了新鞋回赠他们,他们才连声称谢接受了。
此时正值七月,居所四周绿树婆娑,浓荫掩映,清风从池面徐徐吹来,蝉鸣蛙声,恍若天籁,一派野趣。邻居家的老翁为我制作了一根鱼竿,我和芸在池边的浓荫深处并肩垂钓;到日落时分,我们就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吟诗联句。记得有一联是“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没多久,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月映池中,虫声四起。我们便将竹榻搬至篱墙下,纳凉赏月。直到老妇人招呼说酒已温,饭菜已熟,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酌小饮,酒至微醺时才开始吃饭。餐后冲过凉,穿着凉鞋,手执芭蕉扇,在竹榻上时坐时卧,听老人说着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回房休息,全身清凉,几乎已忘记身在城市中了。
我们请邻居老夫妇买来菊花,种在篱笆的周围。九月重阳,菊花开了,我又和芸居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欣然来这里欣赏,品尝螃蟹,观赏菊花,赏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明年应该与夫君在这里选址建造房屋,买下绕着房子的十亩菜地。训练仆人、老妇种植瓜果蔬桑,供我们吃穿之用。你来画画,我来刺绣,作为我们买酒的费用。布衣麻鞋,粗茶淡饭,也能够快乐地过完一辈子,没必要做远游的打算了。”我非常赞同。时至今日,即使得到这样的境地,红颜知己却已经不在人世,怎不令人长叹!
离我家半里之远的醋库巷,有一座洞庭君(即太湖神)祠堂,俗称水仙庙。庙内回廊曲折,还有一个小园亭。每逢十月初六神诞日,各个宗族各自占取一个角落,密挂同一款式的琉璃灯。祠堂中间则设宝座,旁边排列着花瓶几案,把花插在花瓶里用作装饰,以此来区分胜负。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就参差错落地在瓶花中间插上蜡烛,名叫“花照”。花光在灯影下闪耀,宝鼎上香烛飘拂,仿佛是龙宫摆设的夜宴。掌管事务的人,有的吹笙吹箫,高声歌唱,有的煮茶清谈,观看者多得像蚂蚁一样挤成一团,屋檐下都设了围栏来限制。
我应友人之邀,前往布置插花陈设,见此热闹繁盛,未免惊叹,回到家中,便同芸絮叨起来,称赞不已。芸的玩心被我勾起,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往一观!”我灵机一动:“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裳,女扮男装,不就可以出门了!”芸听了,果然摘去簪环,轻解发髻,辫成长辫,又将双眉描浓。我为其戴上男帽,虽然微微露着两个鬓角,但若不细看,也还能掩饰过去。只是芸身形娇小,穿我的衣裳长出一寸,只得在腰间折起缝好,外套马褂以作遮挡。我正得意,芸忽又忧愁起来,说:“这一双金莲小脚可怎么好呢?”我说:“街市上有一种蝴蝶履,各种大小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日后早晚还可当拖鞋穿,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芸很高兴,晚饭后,她装扮完毕,学着男子拱手阔步的样子,在室内来来回回练习了好久,忽然又变卦说:“我还是不去了,若被人认出我是个女子有许多不便,母亲大人知道了就更加不好了。”
我知道她心里很矛盾,便怂恿道:“庙中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呢,即使被他们认出来,也不过一笑了之。况且,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她怎么会知道呢?”见我如此说,芸便拿起面前的镜子,照了又照,一边照,一边狂笑不已。见她还在慢慢磨蹭,我连拉带挽地将她拉出门,悄悄地直奔庙会去了。
到了祠堂,我们游遍了水仙庙,没有一人看出芸是个女子。当中有人问起芸是什么人,我便说是我表弟,芸只是拱手行礼而已。最后到了一处,有一群少妇幼女坐在设花灯房的后庭里,她们都是杨姓管事的亲眷。见到了同类,芸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假扮男儿之身,忽然走上前去,想对她们表示友好。不想身子一歪,无意间手竟按在了一个少妇的肩上。旁边的婢女大怒而起说:“哪里来的轻薄之徒,无法无天到这种程度!”我正欲找借口帮芸极力解释,芸却见情势比较恶劣,当即脱下帽子,翘起脚给她们看,说:“我也是女子呀。”众人看了,十分惊讶,转眼化怒为笑,还留我们用茶点,完后叫了轿子送我们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病逝,父亲来信让我前往祭悼。芸悄悄对我说道:“通往吴江的路上一定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块去,开开眼界。”我笑着说:“我正愁此行未免孤单,你要是一同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怎么同母亲说,才能让你出门呢?”芸面露狡黠,说:“我早已想好主意了。就以我要回娘家为借口,你先上船,我随后赶到。”我听了更觉欢喜,说:“如果能同去同归,回来时便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同你乘凉赏月,也可重温当日沧浪亭联韵的雅事。”
六月十八日这天,晨露微寒,我领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静等,不多时,芸果然乘着小轿赶来。船驶出虎啸桥,水面渐宽,抬头眺望,已可见湖上风帆,几只沙鸥翱翔空中,水天一色。芸见此大喜,说:“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太湖吗?我今天才终于见到天地的宽阔伟岸,没有白来人世间啊!想想那些闺中女子,有的一辈子都没能见到此情此景!”正说着,微风轻轻吹过,摇动岸边的垂柳,船已经抵达吴江城了。
我上岸去钱家拜祭,完事儿后急急赶到江边,却见船上空无一人,急忙向船夫询问。船夫指向远处说:“你没看见前方长桥的柳荫下,那个观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和船家女早已离舟上岸了。
我悄悄来到芸的身后,芸此时粉汗盈盈,倚着船家女正看得出神,浑然不觉我的到来。我拍拍她的肩说:“衣服都汗透啦!”芸蓦然回首,带着几分惊讶说:“我怕钱家有人到船上来,所以暂时避开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说道:“我还不是想早点回来追捕你这个逃犯吗?”于是便拉着芸的手来到船上,调转船头返回万年桥下,这时夕阳还没有西沉落山。打开船上的全部窗子,清风徐徐吹来,我们摇着纨扇,身穿罗衫,切开西瓜解渴。不久,在晚霞映衬下,万年桥变得红艳起来,烟霭笼罩河柳使其渐渐幽暗,明月即将升起,满江都是星星点点的渔火。
我让仆人去船尾与船家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与我曾在一起喝过酒,也算是有杯酒之缘,人倒也清雅不俗,于是将她邀来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等月亮升起来,我和芸快意畅饮,以射覆为酒令。素云忽闪着双目,坐在旁边听了良久,说:“酒令我还是很熟悉的,只是从没有听过这种酒令,你们教教我吧。”芸就开始用各种比方讲解开导她,但她始终茫然不得其解。
我笑着对芸说道:“女先生啊,你还是别再解释了,我有一个比喻,她一听就明白了。”
芸问:“夫君要拿什么作比呀?”
我说:“仙鹤善于舞,却不能耕田;水牛善于耕地,却不能舞蹈,这是天性使然。先生非要违反自然本性去教她,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素云知道我在取笑她,于是又嗔又笑地捶我的肩说:“你骂我!你骂我!”
芸赶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
素云有酒量,听芸这样说,便满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我接着说:“动手只准摸一摸,不准捶人。”
芸笑着拉过素云,推到我怀中说:“请君摸索,一畅心怀。”
我大笑着回答道:“你并不是个体贴的人。摸的乐趣在有意无意间,拥进怀中狂摸一气,那是村夫俗子所为。”
此时,芸与素云两人鬓上所簪的茉莉花,间杂着酒气和脂粉香,散发出馥郁的气息,直透入鼻。我故意指着茉莉花逗她说:“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真是叫人讨厌啊。”素云气得捏起拳头拼命捶我,边捶边说:“谁让你拼命嗅来着?谁让你拼命嗅来着?”
芸立即大声喊:“违令,罚两大杯!”
素云不服气:“他又用小人来骂我,不应该捶吗?”
芸说:“他说小人,是有缘故的。你干了这杯酒,我再告诉你。”
素云于是连饮两大杯,芸便将我们在沧浪亭纳凉时的旧事典故说与她听。素云听完说:“若果这样,真错怪他了,应当再罚一杯。”又干了一大杯。芸说:“早就听说你的歌声婉转动听,可否清歌一曲,让我们听一听?”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唱起来。月夜船头,歌声清越,芸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于是乘一小轿先回。我与素云又饮了一会儿茶,闲话了一会儿后,踏着月色,回到住处。
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不知从哪听来一些绯闻,私底下告诉芸说:“前几天我听说你的丈夫和两名歌女在万年桥喝酒畅饮,这事你知道吗?”
芸对鲁夫人说:“是有这回事啊,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于是将我们一同游玩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大笑,放心地离去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来,有一个同伴带着小妾回来,他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秀峰对新人的美貌赞不绝口,邀请芸前去看看。芸有一天对秀峰说:“美是够美,但是似乎缺了一些韵致。”秀峰说:“那你的夫君纳妾,肯定是既美丽又有韵致啦!”芸说:“那是当然!”从此以后,芸便一门心思地为我物色挑选,却苦于资金不足,无法如愿罢了。
事有凑巧,有个浙江名妓叫温冷香,时下正客居吴地,曾作四首《咏柳絮》的诗,在吴下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争相唱和。我的好友吴江人张闲憨素来欣赏温冷香,便拿着温冷香的柳絮诗要我和诗。温冷香是妓女,芸有些瞧不起,将诗稿闲置在一边不予理会。我看过诗稿后,一时手痒有了诗兴,就依韵唱和一首,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看罢击节称赞。
第二年,即乙卯年(1795)秋季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着芸到虎丘去游玩,张闲憨突然来了,对我说:“我也要到虎丘去游玩,今天特地来邀请你做个探花使者。”于是我请母亲带着芸先走,约好与她们在虎丘半塘见面,张闲憨则拉我到温冷香的住处。我看到冷香已是徐娘半老,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般的妙人儿。憨园在款待问候我们时,看得出颇为知书通文,她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想,只是想到妓院饮酒叙谈的费用,并非像我这样的寒士所能出得起的,可是既然到了这种场合,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只得勉强坐在那里应酬。
于是我私下对张闲憨说:“我是一个贫士,你想用尤物来耍弄我吗?”
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本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答谢我,现在这个做东的人被重要的客人拉走了,我是代他转为邀客,你不必有其他顾虑。”我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