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
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引子
据史学家们的考证,这一年是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2700周年。这一年的国际汉学年会之所以选择在淄博举行,就是因为如今的淄博正是春秋时代齐国的都城临淄。不过,以我之见,那会议十分无聊。何以言之?首先,在会上宣读的论文十之八九是有关孔子与儒学,与管仲、齐桓公的称霸诸侯了不相涉。此外,会议虽然在中国召开,而论文却要用英文发表。为什么呢?因为举办单位认为既是国际学术会议,就得与国际接轨。我因对管仲情有独钟,时常暗自猜想:如果作为华夏文明代表人物的不是孔丘而是管仲,如果两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所熟读的不是《论语》而是《管子》,如今的中国在与国际接轨的时候还会需要使用英文么?我以为肯定不会。
会议的最后一日,我找了个借口缺席,吃过早餐就直奔瓦官寺而去。临淄的瓦官寺虽然是座古刹,却像五十年前北京的隆福寺一样,早已与佛教绝缘。寺庙内外早先都是些做古书、古董生意的铺子和地摊,后来瓦官寺拆了,古书、古董生意遭到禁止。再后来,瓦官寺原址上盖起了新商场,真假古董生意也都死灰复燃。不过,复兴后的古董买卖并不都在瓦官寺旧址。虽然如此,古董行内的人却依然笼统地以瓦官寺相称,这却不是因为数典不忘祖,也不是因为期望老字号带来新希望,而是因为复兴的古董生意的一部分是地下的生意,地址不便公开。地下的生意是什么意思?造假?走私?造假兼走私?传说不一,既不敢尽信,也不敢尽不信。数年前一个东北老乡拼凑了一片带翅膀的恐龙“化石”,令大洋彼岸一批古生物学权威欣喜若狂,以为是发现了始祖鸟由恐龙演化而来的铁证,又是发新闻,又是写论文,忙得不亦乐乎,忙乎了好几年才知道上了那东北老乡的当!那片假化石是怎么“偷渡”到大洋彼岸去的?据说源头正在这有名无实的瓦官寺。老实说,我这次之所以忙里偷闲、不远千里从大洋彼岸飞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参加那我并不感兴趣的汉学国际年会,只是为了一睹淄博瓦官寺古董市场的神秘风采。
瓦官寺古董市场既然是个秘密之所在,当然不是谁都找得着的地方。我是怎么找着的?那当然也是秘密,不便在此公开。简言之,我受行家指点来到一家表面上做杂货生意的铺子,被人领着穿过铺子后面的库房,顺着木楼梯上到库房顶上的阁楼。阁楼没有窗,不过绝不阴森恐怖,不仅因为有日光灯照明,也因为有老板的满脸堆笑。阁楼里布置得同普通的文物商店没什么两样,墙壁上挂满字画,不是木版水印的,就是假的;玻璃柜台里摆满了玉器、印章。我对玉器是外行,真假不辨,也不感兴趣,索性一眼都不看。印章不是鸡血就是田黄,方方光彩夺目,虽然明知是合成的赝品,还是不禁停下脚步看了几眼。
老板是个精明人,赶忙凑过来说:“您一看就是内行,这些人工合成的东西不是卖给您这种人的。”
我笑了笑说:“那你有什么卖给我?”
老板笑而不答,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把柜台下的暗屉打开,取出一个深蓝描金缎盒。缎子灰尘扑扑,四角都磨破了,外加几个虫眼儿,可见在做旧上还真下了真功夫。老板小心翼翼地把盒盖翻开,从盒里倒扣出一方鸡血来,色泽润滑,纹理有致。
“您看,”老板说,“这才是真货。”
我从老板手中把印章接过来,略一端详,交还给老板说:“你玻璃柜子里的是人工合成的假货,你抽屉里藏的也是人工合成的假货。”
老板一脸惊讶不堪的样子,说:“怎么可能!”顿了一顿,见我没有反应,就又接着说道:“不过,您是内行,我不同您争。您倒是给句话,您来这儿到底想踅摸点儿什么?”
我说:“我对竹简、木牍这类有字儿的东西最感兴趣,你有?”
老板翻眼对我看了一看,说:“您不是这儿的人吧?”
“你说呢?”我反问。
“我看您是美国来的?”老板试探着问。
我说:“看我穿得土,对吧?”
老板说:“哪儿的话!这两天不是有个什么国际学术会议么?您一看就是打那边来开会的专家。”
我说:“打那边来的,你没说错。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来开会的。”
老板有点儿惊愕,不知怎么接话茬。我说:“不是专家不是正好被你蒙吗?”
老板说:“瞧您说的!蒙人的事我哪会?再说,像您这样的主儿,谁敢呀?”
我说:“咱就别废话了,你到底有货还是没货?”
老板听了,赶紧堆下笑脸,说:“您还真有运气,这类东西多少年没见过了,昨日赶巧来了一批竹简。”
“什么来路?”我问。
“您一准儿听说过仲父堆吧?”老板说。
我点点头。所谓仲父堆,相传是管仲的陵墓。可传说往往不可靠。比如说长沙的马王堆吧,传说是五代十国时楚王马殷的陵墓,所以才叫马王堆。结果挖开来才发现原来是西汉驮侯利氏的坟茔,不仅是张冠李戴,而且差了一千多年。
老板说:“就是那儿来的。”
我问:“最近有人盗墓了?”
老板说:“这墓八百年前早就被人盗过了。要不,怎么一点儿金银珠宝都没剩下,光剩下些竹简呢?”
我问:“竹简虽然不是金银珠宝,也应当在文物局、考古所一类的地方,怎么会在你这儿?”
老板说:“是施工的民工发现的,当作垃圾搁在一边,碰巧叫识货的主儿撞上了,白手捡了便宜。东西既不是我的,也不在我这儿,不过我这儿有照片。您要是有兴趣,东西我可以帮您给找来。”
我说:“那就麻烦你先把照片拿来看看。”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我说有照片,其实是幻灯片。这儿不方便看,您得跟我去地下室。再说,这幻灯片也不能白看,您多少得……”
老板把话打住,用手指做出个点钞票的动作。我递上五张十块的票子,老板见了,嗤之以鼻。我添加了一张一百元的,说:“你先给我看几张,要是我觉得有意思,想多看,再议价,怎么样?”
一小时后,我从那铺子出来,手里捏着个纸盒子,钱包里少了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换一盒幻灯片?不错。要是假的呢?我相信我的眼力。况且,我同老板签了张契约,明日他带我去看竹简原件,如果老板不能履行契约,我退幻灯片,老板退钱。这条件好像不错,对吧?结果却错了。究竟出了什么错?
第二天我按预先约好的时间再去那家店铺的时候,正好赶上老板从铺子里出来,手上戴着手铐,后面跟着俩警察。
“怎么啦?”我悄声问路边看热闹的一老头儿。
“还能是怎么啦?涉嫌走私文物!”老头儿大声嚷,大概是因为自己耳朵有点儿聋,唯恐我听不见。
我无心在淄博久留,匆匆赶回北京。次日,揣着一颗惊喜与失望的心情登上返回美国的班机。为何失望?不言而喻,当然是因为与竹简原件失之交臂。为何惊喜?因为那些竹简竟然是管仲自己写的回忆录,其中所记大都是些不曾见诸史册的秘密,能不令人惊喜?
也许出于体力的劳顿,也许出于心境的疲乏,登机不久我就昏昏入睡。可是飞机擦过北极圈的时候,我却莫名其妙地醒了。机内灯光昏暗,一飞机的乘客都还沉浸在睡乡之中。我把机窗上的挡阳板往上推了一推,侧首一望:机外一片漆黑,一天的星斗都不知去向。我的心在深邃的黑暗之中徘徊、徜徉,不知不觉地追随着管仲的回忆录飘入遥远的春秋时代……
1
那一晚灯芯爆花的时候,我正在写日记。人说灯芯爆花是喜兆,我不信。喜从何来?准是有人在灯芯草里搀了狗尾草。鲁人说齐人多诈,我身为齐人,对这种说法本来自然是嗤之以鼻。可自从跟随公子纠到鲁国避难以来,却不得不对这种态度重新反省。在齐国卖不出去的假货,统统都卖到鲁国来了,能不是因为齐人多诈么?几天前我不该贪小便宜,买了这捆从齐国进口的灯芯草。结果怎么样……
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打断了我的思路。深更半夜的,谁还会找上门来?我拔开门闩,立刻有点儿后悔。门外站着公子纠,不等我请,他就冲进来,差点儿没把我撞一跟头。不过,这并不说明公子纠没有教养、不懂礼貌,只说明我跟公子纠的关系。礼貌应不应当讲?应当如何讲?并非像一般人以为的那样一成不变。关系不同,讲法自然就不一样。公子纠是我的主子,我是公子纠的臣子,只因这一字之差,他可以对我颐指气使;我呢?充其量只能不卑不亢。嗨!其实,所谓不卑不亢,难道还不是句自我安慰的话?要是能亢,谁还会想得到卑呢!
不过,我后悔,不是因为这些,这些是无可避免的,谁叫我不生于诸侯之家呢!我后悔,是因为起身太快了,不假思索,没想着把书案上的竹简收起来。虽然我的日记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既然是日记嘛,总是有些不便让外人,尤其是不便让主子看见的内容。我正后悔的时候,公子纠径直走到书案对面的便榻上坐下,连眼神都没往书案这边瞟一下,可见我这后悔十足的多余,没做贼就心虚,真是!这么一想,我又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后悔。
“那该死的家伙终于死了!”公子纠还没坐稳就说出这么一句话,说罢捧腹大笑。公子纠有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每逢大笑必然双手捧住,因为不捧,根本笑不动。公子纠嘴里的“那个该死的家伙”,指的是齐君诸儿。诸儿是公子纠的同父异母长兄,也是公子纠之所以逃到鲁国来避难的原因。不过,公子纠之所以逃,却并非是因为他同诸儿之间有什么私人过节、私人恩怨。诸儿不仅昏淫,而且残暴,动辄杀人。你不逃,脑袋搬了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外逃避难的远不止公子纠一个,比如,公子小白逃往莒国,公子去疾逃往郑国,公子称逃往卫国。总之,但凡有地方去的,差不多都跑了。什么叫有地方去?就是有人肯收留你。比如说吧,公子纠之所以投奔鲁国,是因为他既是鲁国先君鲁桓公的表弟,又是现任鲁君的亲舅舅。换言之,公子王孙虽然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落难的时候,也同平常百姓差不多,除了投亲靠友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可走。我说“差不多”,没说“一样”,因为毕竟还是有点儿不同。有什么不同?平常百姓人家逃难,能一个人逃脱就不错了。公子王孙逃难就不同了,除了妻室儿女,还能带着一套顾问班子。比如说我管仲吧,我之所以也逃到鲁国来,不是瞎凑热闹,是因为我是公子纠的顾问。顾问的职责自然是备问,不过,有时候却也得发问。比如今晚公子纠带来诸儿的死讯,来得突然,来得完全没有先兆,我就不能不先问个明白。
“真的?怎么死的?”我问,虽然我没有大笑,也没有一个大肚子可以捧,却也忍不住兴奋万分,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颤悠悠的。这说明我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还很不到家,想到这一点,我就咳嗽一声,极力想把自己镇定下来。
“怎么死的?公孙无知把他宰了!”
公孙无知?我听了不免一惊。公孙无知是公子夷年之子,公子夷年是齐僖公的同母弟。两兄弟情同手足,公子夷年早死,齐僖公把公孙无知收养在宫中,视同己出,饮食起居服饰,都让他同太子诸儿一个级别。诸儿与公孙无知打架,挨骂的总是诸儿。因此,诸儿从小就对公孙无知怀恨在心,登基伊始就找碴儿整他。可等别人都跑光了,他却仍然留在齐国不走。我原来还以为这公孙无知不该名字取坏了,当真成了无知的白痴,连逃命都不懂,万没料到他竟然这么有出息,比谁都有种!
“你这消息是公孙无知派人来告诉你的?”兴奋之余,我没忘了问这句要紧的话。
公子纠不屑地摇一摇头,连一个字的回答都懒得给。显然,我觉得至关重要的这句话,在他公子纠听来只是句多余的废话。我沉默不语,方才那股兴奋的劲头彻底消失了。
“你怎么好像不怎么高兴?”公子纠问。
我盯了公子纠一眼,心里想:跟着你这脑筋不够使唤的主子,叫我怎么能高兴?当然,我不能这么说,我得点醒他。其实,我甚至也不该这么想,主子的脑筋要是够使唤,还要我这顾问干什么?于是我说:“该死的死了,我怎能不高兴。我不过有点儿担心。”
“该死的死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公子纠反问。
“公孙无知既然不派人来跟你联系,看来他是没有接你回去的意思了?”公子纠既然点不醒,我只好直说。
公子纠又不屑地摇一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诸儿是老大,我是老二。诸儿既然已经死了,这国君的位子自然该轮到我。他不接我回去,还能接谁?”
“他要是自己想当呢?”我说。
“他自己?”公子纠一脸的惊讶,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凭什么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他既不是国君之子,又不是国君之弟,他凭什么呀!”
他凭什么?就凭他这杀诸儿的胆量与本事呗!你有这胆量和本事?你要是有这胆量和本事还跑到鲁国来避难?再说,不错,他爹不是国君,只不过是国君之弟,但他爷难道也不是国君?你以为就你是当国君的种?
当然,这些话儿我也是只能想,不能说。我要是口没遮拦,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我就当真是无知的白痴了,还怎么当顾问?不过,当顾问的,不能沉默不语,总得说出点什么来。可我应当说什么呢?结果是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什么也用不着说。正当我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措辞的时候,公子纠已经踌躇满志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扬长而去,把我一人撂在房里,让房门敞开着。
我关上门,重新回到书案前坐下,正巧碰上灯芯又在爆花。究竟是喜兆,是凶兆,还是什么兆头都不是?只因为买了一捆齐国的进口货?我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想起日记还没写完。刚才写到哪儿?拿起竹简一看,最后一行写的是“我今日又同曹沫比了一场剑,我又输了”。我一连用两个“又”字,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同曹沫比剑,也不是我第一次输给他,这是第十次比,也是第十次输。平心而论,曹沫的剑术的确高明。不过,如果我打起精神来对付他,我不相信我会输得这么惨。我为什么不打起精神来对付他?因为我同他比剑的目的就是输,不是赢,甚至也不是打成平手。曹沫是那种赢得起、输不起的人。你让他输,他会视你为仇寇,恨之入骨。你让他赢,他会引你为同道,披肝沥胆。别以为这种人是小人,这种人比那些既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要好对付多了。谁都知道什么叫“输不起”,用不着我多费口舌,什么叫“赢不起”呢?有些人赢了以后便得意忘形、趾高气扬,不把输家当人,这种人就赢不起。当然,我有意输给曹沫,并不仅仅是因为曹沫输不起、赢得起,而是因为我有意与他深相交结,所以我要阿其所好。所谓有意与他深相交结,当然只是冠冕堂皇的面子话。说白了,就是想巴结他。为什么我要巴结曹沫?因为曹沫是鲁君的左右手,鲁君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无比。无论是目前在鲁国避难,还是将来回齐国,你说要是能交上曹沫这么一个朋友,能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