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拂晓十分,张府的家丁们早就忙开了,一路去了张府盐场,一路去了张府码头。那里的管事们,也在家丁的带领下,涌到了空阔的张府大院,陆陆续续进了威严的张府议事堂。
还是老规矩,张老爷端坐正堂,管家坐在一侧,其余人等分两边而坐。
张老爷抿了一口茶,语调平稳而深沉的说:“各位,今天大家都看到了,张府正在经历大好的发展时期,这与各位的辛苦是分不开的。今天把大家叫来,还是商议发展,盐场要发展,码头要扩建。前一段时间,管家已经安排了张府盐场的扩展计划,进展很顺利,但是,这只是一个开端,盐场的扩展还要扩大,也许,大家都听说了,张府商号已经与苏州的大钱商号和山城的山城盐商,达成了合作的计划,张府盐商的今后的市场,是现在张府盐业生意的三倍。这可是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张府商号扩展了,就意味着各位的前途更为宽广。”
张老爷停顿的一刻,继续说:“张府码头的扩建,遇到了麻烦,希望大家一起努力,找到问题的症结,实现张府商号的发展计划。在场的每一位,都是我张府的干将,今天,大家不要分彼此,开怀畅谈,把自己最好的想法,都讲出来。管家你看,怎么进行?”
张老爷的一席话,把所有的人的信心都激发出来了。管家幺哥说:“我从老爷的话语中,都感受到了力量,我先讲讲我的想法吧。”他把自己昨晚从顺顺茶楼了解的情况,当场讲了,并说:“我看呀,顺顺盐行不会罢休的,关键看我们如何去处置。”突然,他话锋一转,又说:“我看,我们内部也还有很多问题的,前天,我就听说盐场库房管理松懈,甚至还有人私自从库房往外拉盐。这样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你们说该如何办呢?”
盐场管家和盐场管事立即像泻了气的皮球,浑身吓得发抖。张老爷按兵不动,看管家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盐场管家立即跪到张老爷面前,颤抖着说:“老爷,我失察,任凭老爷处罚。”
盐场管事也跪到了张老爷面前,说:“老爷,我失职,请老爷处罚。”
张老爷细细的吸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的问:“管家,你可有真凭实据?”
管家把见证人带到了现场,把当场逮住的盐制品,摆到了议事堂的中央,说:“老爷,这就是凭据。”
张老爷控制住了愤怒的情绪,但语调还是有些变形。“马爷,你起来,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和在山城。”
盐场掌柜马爷颤抖着回答:“不管怎样,我都应当承担责任。”
张老爷再问:“整个事情,你知不知道?”
“老爷,小的的确不知道?”马爷几乎要哭了。
“好吧,你站起来。”张老爷说。“这件事情,不能说你没有责任,监管不力,处罚三个月的薪水。回去好好反省。”
马爷感激的说:“谢谢老爷的仁爱,马某末齿难忘。”
张老爷环顾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顿的说:“至于盐场管事,你天天在和库房打交道,天天在交代库房和码头的交接,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你自己说,该如何办?”
盐场管事脸色铁青,想说话,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昏厥过去了。
管家幺哥吩咐家丁:“拿凉水来。”
几个家丁提来几桶冰凉的井水,朝摊在地上的盐场管事身上泼去。盐场管事醒了过来,六神无主的看着满屋子的人群。
张老爷对管家幺哥说:“执行家法。”
管家幺哥站起身来,声音洪亮的宣布:“痛打六十板,逐出家门。”家丁们举起粗壮的棍棒,一棒一棒的猛击盐场管事的皮肉,不一会,就只见盐场管事鲜血淋淋。随后,家丁们将盐场管事拖出了张府大院,扔到了釜溪河畔。
张府议事堂一派严肃,各种意见还在商讨。
盐场管事被重责六十大板之后,驱逐出了张府,三个库房管理人员被逐出了张府。责盐场管家亲管库房,同时把库房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三倍。
至于收购码头的事,张老爷知道有难度,可是,他心里早有了对策。待所有的人走了之后,张老爷留下了管家,如此这般的交代。一场收购战略,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按张老爷的交代,管家幺哥带了家丁,先后去拜访了自流井的袍哥大爷,送去了钱票,而后去了官差家里,同样送去了不菲的钱票。到两个地方,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能来出席张府的收购事宜商谈现场。事情就是那样怪,正应了那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两个方面的人,收受了张府的好处,没有任何托词,居然都一口答应了。管家幺哥满心欢喜的回府,告知了张老爷。
张老爷的心里,早早的有了主意,他让管家幺哥再跑一趟,将袍哥大爷和官差大爷请到自己的张府饭庄,他要大开宴席,公开自己和袍哥、官府的亲密关系。
这天,张府上下的管事以上的人员都参加了。张老爷首先宣布了几件大事:第一,张府每年的收入,除税之外,捐献百分之一给官府,用于帮助穷苦人家的生计;第二,每年交给袍哥组织五十万钱票,作为袍哥的活动费用。
而后举起杯,对袍哥大爷和官差大爷说:“请您们多多关照张府商号的生意。”
自然,两位大爷完全应承下来。整个宴席,张府上下的管事们,轮番给袍哥大爷和官差大爷敬酒,把两位大爷喝得不省人世而告终。
可别小看张老爷这个举措,一时间民间传言,张府的势力很大,地方官府和袍哥组织都是他家的同盟。无形之中,张府商号,在自流井的影响增强了不少。最为对张府有利的是,那几家原来在看风向的小商号,明显的对张府收购他们信心更大。这个结果,是张老爷愿意看到的,当然,顺顺盐行不会就此罢手。可对于张老爷来说,目的基本达到了,别人在如法炮制,效果不一定会有这样好的。
在张老爷的运筹帷幄之下,几家小商号连同袍哥大爷,官差大爷,济济一堂,汇集到了张府议事堂。张老爷此举,完全是学山城盐商刘老爷那一套,不管事情如何,先把架势摆得天衣无缝,让人觉得事情的必然结果就是如此。
也许,这种阵势在自流井,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朝。那三家小商号的老爷,那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进入议事堂,上方端坐的是张老爷和官府差人,袍哥大爷也坐在一旁。场面像官府一样威严,这哪里是谈生意,就像吩咐自己下人一样的,一开始这个商谈就没有平等可言。但是,三个可怜的小商号,又怎么能知晓其中的原委呢?
张老爷首先说:“各位老爷都到了,请各位老爷到张府来,就是商议合并码头的事,大家都清楚的,小打小闹的生意是不好做的,古人就有合伙生财的说法,今天,我们大家把力量聚到一起,既抗风险,空间也更大。商议这个事情,我是很谨慎的,这不,还请来了官府差人和袍哥大爷,希望他们在场,以后的事情,他们可以见证。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说完,看着分坐两旁的三家小商号的老爷。
三家小商号的老爷,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人敢先说话。
袍哥大爷站起身来,走到议事堂的中央,声音洪亮的说:“我说各位,你们的老底,我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们心里的那点东西,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今个张老爷和你们合作,那是看得起各位。”随后,他指着三个小商号老爷的头说:“今儿当着官府差人,我说句公道话,你们三家各自为阵,有哪门子好呢?归到张老爷门下,大家有钱赚,有饭吃。谁也不用怕,大胆的讲讲自己的想法,张老爷也是讲道理的,有想法,提!”
袍哥大爷走到哪个领头的小商号老爷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个老爷吓的浑身筛糠般发抖。袍哥大爷说:“你说,你的想法。”
小商号老爷战战兢兢的回话:“张老爷,我们是愿意的,可是,你收走了我们的商号,你看我们一家老小咋个生活呢?”其他两个小商号老板也异口同声的说:“是呀,张老爷,我们一家老小,咋个生活呢?”
张老爷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转身看着官府差人。官府差人自然知道张老爷需要他说话,他站起身来,缓缓的说道:“你们三个,怎么不明事理呢?难道张老爷是要霸占你们的家业吗?既然要你们与他和伙,就有你们的财发,有你们的饭吃。”说着回过头来说:“张老爷,你不会反对我说的意见吧。”
张老爷立即回话,说:“官差大人的话,张某一定照办就是,管家,你来给几位老爷说说,张府的具体打算。”
管家幺哥如此这般的介绍了。怎样分成,怎样和伙,各家的盐工怎样安置,各家老爷的安置,以及给各家多少钱票,帐目清楚,计划周详。
管家幺哥的一席话,把三个小商号的老爷震住了,一时没有了话说。官差说道:“三位老爷,你们觉得如何?”
惶恐的三个小商号的老爷,半信半疑的签字画押了。一场收购就此落幕。
俏娘的心里,一直牵挂她见过的那个年幼的哑巴盐工。在她内心里,总觉得她像弟弟一样,样子憨憨的,老实巴交的。可是,那是一种可以信赖的象征。她总想,让老爷闲下来之后,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不管用那种方式,总想照顾那个年轻的男孩。盐场和码头的的大事情尘埃落定了,俏娘就想起了哑巴盐工。
夜里,俏娘对张老爷说:“老爷,我有一件事求你呢?”
张老爷笑着说:“夫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还那么客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一次,我到盐场,见到了一个哑巴盐工。”俏娘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张老爷问。
“他年纪很小的,我老觉得他像我的弟弟。”俏娘说。
“是吗?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你有弟弟吗?”张老爷好奇的问。
“没有呀,只是觉得他像我小时候的邻居。”俏娘说。
“那你求我什么呢?”张老爷问。
“我想,盐场的库房不是要人吗?那个哑巴年纪太小了,干别的活他很费劲的,要不,就把他弄去看库房。”俏娘说。
“哎呀。你早说嘛,这算什么求我的事呢?我还为找一个合适的库房管理而犯愁呢。我看,你说的这个人,应该合适的。这样吧,既然是你提的议,我们明天一起,到盐场那边看看,寻摸那个哑巴,行的话,我们就当场定了。”张老爷说。
“谢谢老爷啦。”俏娘没有想到老爷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次日,张老爷带了俏娘,一大早就赶往盐场。俏娘又见到了那张羞涩的脸,和脸上流露出来的童贞。
张老爷让管事把哑巴带了来。问:“家里还有那些人呢?”
哑巴翘起了五个手指,一旁的管事说:“这孩子苦着呢,今年才十三岁,家里老父老母都是常年病号,加上比他小的两个弟妹,一家五个人的生活,全靠他呢?”
俏娘很感动,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孩子,居然要承担这样的重负,实在是不容易。她对老爷说:“要不,老爷,给他增加点薪水吧。”
张老爷瞅了俏娘一眼,说:“规矩不能破了,这样吧,从今天起,把他抽到库房去,让他负责。”
俏娘听出了弦外之音,让哑巴去负责,就理所当然的涨薪了。俏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有生以来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盐场管事把张老爷的意思,用哑巴能懂的方式,告诉了年轻的哑巴盐工。哑巴看了看张老爷,又看了看张老爷身边的俏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张老爷和俏娘面,泪流满面,一连三叩首。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
俏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眼泪也在眼睛里打转转。管事把哑巴盐工扶起来,说:“以后好好干吧,效忠老爷和夫人。”哑巴重重的点了头,低着头离开了张老爷和俏娘。
俏娘心里很不好受,哑巴走了很久,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张老爷说:“天下的穷人多着呢?今后你见多了,也就会习惯的。”
俏娘索性哭了。
第二天,张老爷和俏娘还在睡梦中,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还传来急促的呼喊,这在以前是没有发生过的,老爷和夫人还在休息,谁敢这样放肆呢?
俏娘开门,见来者是麻嫂子。还没有等俏娘问话,麻嫂子着急的说:“夫人,出大事了,盐场出大事了。”
俏娘说:“老爷还在休息,一惊一乍的,有话慢慢说。”
“哑巴盐工跳楼了,死了。”麻嫂子紧张的说。
“你说什么?”俏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夫人,昨天晚上,哑巴的老妈去世了,哑巴家没有任何积蓄,办不了丧事,哑巴就从邻居家的楼上跳下去了。刚才来报信的说,哑巴也当场气绝了。”麻嫂子尽量放缓了语气。
可是,这个消息,对于俏娘来说,无异于晴天一声惊雷,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的。她在也没有说话,默默的回到了房间里。张老爷早就听清楚了麻嫂子的话,下床来说:“一大早的,来报这样晦气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主处理了不就行了,来干扰夫人做什么。”
麻嫂子立即走了。张老爷是真发火了,他知道这个事情会让俏娘伤心的。俏娘却呼喊道:“麻嫂子,你等着我,我要去看看的。”
张老爷明白俏娘内心难受,也没有阻止俏娘,只是嘱咐麻嫂子说:“一路上照顾好夫人,一切安排听夫人的。”
麻嫂子扶着俏娘,踉踉跄跄出发了。一路上,俏娘在马车上没有说一句话,麻嫂子一路安慰说:“人的命数,都是上天注定的,上天要人死,人就得死的。不要过于悲伤,也许,哑巴的命数本该如此的,谁能和上天过不去呢?”
哑巴的家,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家里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其他人睡觉的小床都搬到了露天的坝子里。茅草屋里,摆放了一老一少两俱尸体,茅屋门口点燃了纸钱。官差也到了,帮忙的全是哑巴平日里的盐工同事。
官差见俏娘来了,立即过来,说:“你是他家的东家?”
俏娘点点头,官差说:“他们家太穷了,你看,是不是你家来出钱把这个丧事办了?”
四周全是张府的盐工,目光齐唰唰的盯着俏娘。俏娘看了官差一眼,毫不犹豫说:“理所应当的,麻嫂子,你安排吧。”茅屋外面的村庄,炊烟袅袅,一遍安静祥和,只是哑巴盐工的茅屋,却充满了凄惨和悲伤。
官差见俏娘答应了,火急火燎的走了。边走还边嘀咕:“大清早的,赶着去见阎王,老子还没有吃早饭,真是见鬼了。那个东家婆娘,还算善良,没费口舌,她居然爽快的答应了,她要是不答应,老子还不知道要麻烦多久呢?”
另一个官差也说:“你看,那个张府的婆姨,是不是个傻婆娘呢?”
“管求她是不是傻婆娘,只要她答应了,我们就没有事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官差说。
清晨的风原本有些凉意,釜溪河边扬起一阵冰冷的河风,让人觉得异样的寒冷。俏娘想到茅屋里看看,麻嫂子极力阻止了,只让她在茅屋的门口探望,两俱尸体没有任何物件遮盖。俏娘问麻嫂子:“怎么不用白布该尸体呢?”
麻嫂子连忙询问身边前来帮忙的盐工,盐工说:“哑巴家里太穷了,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有上顿没有下顿的,那里有钱买白布。”
俏娘心里十分难受,说:“麻嫂子,你让人马上到杂货铺去,该买的东西都买回来。”
麻嫂子说:“好的,我立即办理。”说着吩咐随行的家丁立即去办。
出殡的十分,俏娘看着雪花飘飞的冥币,看着哑巴年幼的弟妹,心里像刀绞一般的疼痛。她心里琢磨,回去一定找老爷,关照关照这无依无靠的一家子。
张老爷心里不太愿意,可见俏娘执意要关心哑巴的家人,也就同意了。给了哑巴家人五十万钱票,还翻盖了那间茅屋。
整个事情的始末,让俏娘极为痛心,可事情的善后处理,让俏娘的心里获取了一些安慰。也正是这件事情的处理,给张府上下带来了莫大的欢兴鼓舞,张府上下空前的团结。
最先,张老爷并不知情,后来在自流井整个盐商界,有了传言,说俏娘是菩萨心肠,所有的盐工都会为她马首是瞻。张老爷也没有预料到,俏娘处理这件事情,会在盐商界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且是正面的,心里不禁乐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