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明的爸妈是自由恋爱的一对，在那时的农村尤其难得。结婚的时候分家，他们的全部家产就是一间土砌的屋子、一只母羊和两个碗。爸妈并不怕贫穷，因为勤劳致富，正赶上土地重新划分，大家伺候自家田地的热情无法阻挡。家里的房子慢慢变成两间，三间，日子渐渐红火，草明的大姐也出生了，爸爸非常疼爱这第一个孩子。第二年二姐出生了，妈妈一直想有个儿子，听从村里算卦人的建议，爸妈把床从东厢搬到西厢。又过了两年孙草明也降生了，这个家更加热闹起来。
本来按照原先的路往下走，这个家会变得富裕，家里的三个孩子也会顺利成长。不料就在孙草明两岁时家中横生变故，爸爸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疾病，精神上的，发作的时候根本谁都认不出，妈妈含泪把年幼的草明抱出来给他看，他会奇怪地安静下来。妈妈为了给爸爸治病不得不变卖为数不多的家产，但是爸爸的病一直都不见好。在他持续住院的时候，甚至有亲戚怂恿妈妈在无人的地方把他推到河里淹死一了百了。爸爸偶尔清醒时劝妈妈趁着年轻改嫁，但是妈妈抱住嗷嗷待哺的三个孩子，咬牙忍着没有放弃。好不容易爸爸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可是一定要依赖药物的治疗才行，而这种药有类似大麻的成分，一直停不下来，吃过药人就瞌睡，而且定期还要复查。即使是清醒的时候爸爸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劳动了，家里的重担全部压到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而眼前的这个家真的已经一贫如洗。
那几年县里要修洪泽湖大坝以防水患，每家每户都有任务，一般的人家都是男子去肩挑背扛，因为没有钱请人来干活草明家只能是妈妈自己去。那时候正是夏天，妈妈穿着单薄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肩上的布已经被扁担压得嵌到了肉里，只能先用热水泡好一会才敢把衣服脱下来，第二天还要再去，周而复始。农耕的时候要忙，收成的时候要忙，常常是妈妈一个人埋头在田里劳作。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没有把这个中国农村里再普通不过的妇女压垮，因为她有三个孩子，她还有希望。
在孙草明九岁的时候，妈妈想办法托人把他转到了县城上学，户口也转了过去，小学阶段草明就住在四叔家，中学时住到了姑姑家。妈妈要照料爸爸，不得不忽略对儿子的照顾。那一年，草明上小学三年级。刚去的时候学校的老师怕他学习不好几个班都不敢要，过了一学期却又开始抢起来。在读书学习的问题上，草明从来不需要别人操心。但是离家在外，年少的孙草明疯一般地想家，想妈妈。从家里到县城那时的车费是4块钱，可是妈妈连这区区多余的4块钱都没办法拿出来，为了替爸爸治病妈妈已经竭尽全力。每一次坐上去县城的车，草明都是在车上哭，妈妈在车外哭。在孙草明的记忆里，唯一的一次妈妈到学校看他，只有短短的几分钟。那时他读四年级，正在上课老师说有人来看他，出来见到妈妈他非常高兴，但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又很羞涩。妈妈问他要不要零花钱，草明心里很想要，可是怕同学笑话还是说不要了。回去后有女生夸他妈妈很漂亮，少年孙草明心里充满骄傲。多少年后再想起来多亏了当时没有给妈妈出难题，草明想着妈妈那时候是多么为难又多么艰难。
小时候的回忆总是被眼泪洗刷得很洁净，每当遇到难过的时刻孙草明只有躲在暗地里偷偷地哭，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家他都会用被子蒙着头不停地抽泣，他学会了品尝孤单。长期的独处养成了他睡觉时的习惯——侧卧蜷缩，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睡姿。渐渐长大以后，草明已经觉得家离自己很远了，回家一趟的周期也慢慢从一个月变成两个月，三个月，直到半年甚至一年。家似乎变成了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梦，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想着妈妈心里总觉得不安，于是他回来了，一个好女人和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留住他。
草明把行李放在院子里，没有人在家，爸妈都出去干活了。面前的还透着新气的三间瓦房是去年八月份盖的，那时他还在南京上班，妈妈打电话告诉他消息，草明还不敢相信，妈妈说盖了房子有住的地方他也可以把女朋友带回家给两位长辈看看了。新房子用了十五天的时间就盖好了，因为要抢时间。这几年镇里一直说规划统一建小区，不让私自盖房，不然被发现会有人阻止甚至强拆，可是几年下来规划还只是“鬼话”而已。建小区不让拥有独门独户的院子，领导传达下来的政策是鼓励农户到集镇上买房，距离远不说，农具都没地方放，价格还贵得离谱。即便这样还是会有人买，因为总有人家要娶媳妇。草明想起几年前爸妈就想他带个女朋友回家，年轻的孙草明说等家里有房子的时候再说。这些年爸爸的身体好了一些，过了农忙的时候他还会跟着同村的人到外地打工，都是不用多想的体力活。农村的情况近来好了很多，几年前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后来还会发补贴，医疗、养老等也逐渐跟上了国家的整体步伐。于是爸妈一合计，用一年的辛苦积攒在孙草明和老姐都已经大学毕业的时候终于盖好了念叨多年的新房子。
下午老妈回来看见草明到家了她非常高兴，连连说草明在山东的时候她晚上都睡不着觉，觉得儿子一下子走远了，虽然在南京那会他同样不是在家，可是老妈心里从没感到遥远。草明想起以前看的一篇文章，叫《母爱如佛》：
从前，有个年轻人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相当贫困。
后来年轻人由于苦恼而迷上了求仙拜佛，母亲见儿子整日念念叨叨、不事农活的痴迷样子苦劝过几次，但年轻人对母亲的话不理不睬，甚至把母亲当成他成仙的障碍，有时还对母亲恶言相向。
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听到别人说起远方的山上有位得道的高僧，心里不免仰慕，便想去向高僧讨教成佛之道，但他又怕母亲阻拦，便瞒着母亲偷偷从家里出走了。
他一路上跋山涉水历尽艰辛，终于在山上找到了那位高僧，高僧热情地接待了他。席间，听完他的一番自述，高僧沉默良久。当他向高僧问佛法时，高僧开口道：“你想得道成佛，我可以给你指条道。吃过饭后，你即刻下山，一路到家，但凡遇到有赤脚为你开门的人，这人就是你所谓的佛。你只要悉心侍奉，拜他为师，成佛又有何难？”
年轻人听后大喜，遂叩谢高僧，欣然下山。
第一天，他投宿在一户农家，男主人为他开门时，他仔细看了看，男主人没有赤脚。
第二天，他投宿在一座城市的富有人家，更没有人赤脚为他开门，他不免有些灰心。
第三天，第四天……他一路走来，投宿无数，却一直没有遇到高僧所说的赤脚开门人，他开始对高僧的话产生怀疑。快到自己家时，他彻底失望了。日暮时，他没有再投宿，而是连夜赶回家，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疲惫至极的他费力地叩动了门环，屋内传来母亲苍老惊悸的声音：“谁啊？”
“我，你儿子。”他沮丧地答道。
很快地，门开了，一脸憔悴的母亲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拉进屋里。借着灯光，母亲流着泪端详他。这时，他一低头，蓦地发现母亲竟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刹那间，灵光一闪，他想起高僧的话，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草明觉得不论是飞黄腾达衣锦还乡还是颠沛流离辗转到家，那个按捺不住欣喜而倒屣相迎的人就是妈妈。老妈年纪大了，也开始有些唠叨。一家五口人，最夸张的时候会分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老妈喜欢有人一块聊家长里短，但是时常家里没人陪她说话。老妈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辛苦大半辈子了，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仍然想着给子孙留点什么，即便微薄，也是一种心意。孙草明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可是再怎么劝说爸妈都认为给孩子攒钱是他们应有的责任。
老爸仍然那么沉默，看到儿子回来他也只是打了个招呼。过去听老妈说起，那还是草明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冬天夜里老爸做梦，醒了一直嘀咕怕儿子没厚衣服穿别被冻着了。草明大学二年级时在学校里总感觉烦闷，和同学合伙从扬州批发那里的毛绒玩具到校外卖，前后大概一个月时间都会出来摆摊。他那时想锻炼一下，并没有冲着赚钱去，更何况赚学生身上的钱也不那么厚道。学生的钱最好赚，因为大都有父母养着，可要是把父母的爱一定拿钱去衡量实在不够地道。老爸从别人那里听来草明在外面摆摊做生意了，他始终不敢相信，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没那么懂事或者没那么勇敢。在语言和情感的交流上，父子俩确实进行得不多。大学有一回放寒假回家草明给老爸带了一对棉拖鞋和袜子，给老妈买了一条围巾，他们都非常开心，孩子买的哪怕是1块钱的东西他们都很喜欢，这就是父母。
没事的时候草明都会陪着老妈说话，他知道的关于家庭的历史都是慢慢从老妈那里问出来的。从小他就认为老妈很开明，这也是至今他所见到的能够做朋友的极其少有的一对母子。对于他所做的事，老妈会提建议，但最后大都是他自己做决定。想来还没有什么事老妈阻拦过他，以他的感觉，老妈不希望儿子会跟她疏远。
兰兰还是不断发短信来，她在家里以泪洗面，几乎每天草明都会打电话过去和她说会话，兰兰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停留在两人之间的就是思念。兰兰说后来有电话打来说采购部可能没法去了，也许她会被调到另一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