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正透过窗帘刺到我的眼睛,17层,我从来不担心日照的问题,不过我也经常因为住在高层就不拉窗帘而无数次在美梦中被阳光刺醒。但我从来没有因此想过要在睡觉前拉上窗帘——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明知是错,也会一错再错。
手撑着地板起来——我的房子里没有床,只在卧室地板铺了榻榻米——感觉头有些晕。洗漱的时候,我低头一眼看到了镜子前面的一小瓶香水,一下子觉得胸口堵得慌,忽然大口大口吐了起来——酒精真的不是个好东西,伤心的时候,也许可以让你暂时失去知觉;然而一觉醒来,你不但忘不了那些让你心痛的事,而且会觉得头痛欲裂。吐完我才记起昨晚喝酒了,但想不起我是怎么回来的——香水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用ferragamo。“小真。”我对着镜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出声时自己吓了一跳。
二十分钟后我决定今天不去公司上班,而我不需要为此向任何人请假,只是打了个电话给我的两个合伙人交代了一些事情,并嘱咐助手订了一张第二天去北京的机票。Adele和Sebastian是我以前公司的同事,我们都是学的语言,英法德。从三所国内知名的大学毕业后,一起进入了我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满怀壮志地做了半年后,发现除了汉语之外,基本没有用到我们专业的地方。于是有了这间翻译工作室,我们三个人成了最早的一支team。几年来经历了不少艰难困苦,最后还是撑下来了,并逐渐发展壮大起来。工作场所也从最初的公寓楼搬到了现在的写字楼,并正式挂了牌子——SAS,是我们三人英文名的缩写,Sean,Adele,Sebastian.
打电话给Adele时,她正开车去公司。这个我眼中的知性小女人听我说不去上班,略微有点惊讶。
“Sean,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年你可是一天都没有翘过班啊。”
“没事。你们把韦伯那两场会议的同传安排好,香格里拉那场就让小杨去,另一场你就自己去一下。”
“放心,这些我都安排好了。不是……,你……到底什么事儿,怎么那么神神秘秘的?”我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她的表情。“哦,你不会是去秘密结婚吧?哈哈哈哈……”她不放过任何调侃我的机会,在车上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小真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笑声忽然停止了,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不过听得出她没挂。过了十几秒,Adele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你,那你好好休息几天,公司的事我和Sebastian会处理好的……,我们……我们怎样才找得到你”。
我笑了笑,“我又不是玩失踪,手机24小时开机,有什么事儿直接找我好了。就这样。”等那头挂了电话,我又打给Sebastian,结果又是忙音,摇摇头,算了,也没什么事情交代了。
这是从工作室成立以来,我第一次给自己放假。打开了窗,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好清新,只是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一个人看着空空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害怕独处。因为家里有兄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使我习惯于身边有人陪着。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真切的感到自己真真切切存在着。所以一直以来在外人眼中我性格极其开朗活跃,热衷于集体活动,哪怕这所谓“集体”只有两个人我也热情不减。其实,我只是害怕一个人待着,无所适从,乃至无法思考,忘记自己的存在——就像眼前这样。打开窗,风从17层的窗口吹进来,窗帘开始尽情摇摆,从窗口望出去,一架飞机正从远处的天边划过,在朝阳映照下成为一个银色的光点,缓缓移入云层最终消逝不见。我的心好像也跟着那个移动的光点飞到了天边,飞进了云层。
朝阳如此美丽,我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变得开心一点。
习惯性的打开了笔记本,处理了一些邮件——多半是业务上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写着写着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狠狠地点击左键,关了邮箱。
“……你也不要来找我,你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我知道你放不下,所以……不要勉强自己。”
小真走之前在那个飘着细雨的祠堂跟我说的这30个字,现在忽然闪现在我脑海里面,并在我心上重重捶了一记。放不下,放不下,放不下。我确实太执着于一些东西了,不愿放弃。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抓在手里,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什么都不甘放弃,或者说,不敢放弃。从小到大,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好上司;好朋友,好同事……,为了做到这一切我一直很努力,却忽略了一些东西,丧失了一些东西,最后丢掉了我最在乎的一些东西。这真是个极大的讽刺。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放不下。即使是现在这样,她离我远去而我决定让自己彻底安静一段日子的时候,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打开邮箱去处理那些工作上的邮件!一直以来,当我嘴上说可以为了她牺牲一切的时候,我的行为却在告诉全世界这办不到,而小真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想,她纵容我够久了。
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上午10点29分,离我明天的航班还有整整24小时31分,而要度日如年地打发掉这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一间大房子的漫长时间,我必须找点事做。换在平时周末或休假时,我通常会和她待在一起,要不就是和一大帮朋友出去打斯诺克,喝酒。现在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尝试过拨那个我倒背如流的号码,却是已停机。而我现在绝对不会去出去找别人解闷,不想,也不合适。秒针在滴滴答答中缓慢地转着圈,在这只有窗口的风声和窗帘摇摆声的房子里,我听着这滴滴答答感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滴流逝。该做点什么,我总不能发呆发24小时——这不是我的风格,而且我也不信我能发呆发那么长时间。我决定翻翻以前的照片,看五部老电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五部老电影,想到这儿我感觉自己脸上露出了起床一来第一个微笑:这是我在大学毕业那年才干的事儿啊,论文答辩完,工作有了着落,整天除了看电影,就是出去桌球,喝酒。我的桌球技术也是在那两个月突飞猛进。一想起那么多年前的校园生活,我的心情略微好些了,毕竟回忆起来,都是年少轻狂的种种美好。
我点了根烟,中南海,5毫克,淡淡的烟草味开始环绕着指尖弥漫到空气中。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抽10毫克的,价钱也只是手中这支的一半——不过,都很廉价。为了留住那段青春岁月的记忆,我在跨出校门踏上社会以后,也一直抽着这廉价烟。我对之感情很深,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觉得中南海价格便宜,包装却很精致淡雅,让我想到一个词:不卑不亢。我喜欢不卑不亢,无论是人,或者物。从冰箱里拿了一听啤酒,打开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就像早晨起床时没有吐过一样。我说过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明知一样东西不好,自己喜欢了,就不去考虑后果。又从CD架上抽出了几部老电影,《窈窕淑女》、《马路天使》、《蝴蝶梦》等等,塞进光驱戴上耳麦。我有一个习惯,在电脑上看电影喜欢戴耳麦而不喜欢开音响,这是从大学时代就养成的,一直没变。赫本在屏幕上又唱又跳,我的心情终于安定了下来。
中间吃了点东西,下午继续看电影,晚上给自己做了两道小菜。在布置餐具的时候,我很自然的在对面放了一只杯子,一只碟子,一双筷子,随后微微一笑,又把它们撤掉了。一个人的晚餐我吃的极其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像是要咬碎孤单,咀嚼寂寞,最后把它吞掉。这一顿晚餐我吃了整整两个小时。收拾好一切,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离我的航班还有不到14个小时。我看了会电视,睡意渐浓,决定睡下,我已经没有学生时代的那种充沛精力了,发24小时呆固然不行,哪怕是看电影,也不行了。
第二天醒来,照例是阳光刺在我双眼。我伸了个懒腰正要起来,Sebastian给我来了电话。
“Sean,昨天你打我电话时我正关着机,一大早被客户骚扰的很烦。Adele跟我说了你的事儿。”
“嗯。该做的事我也交代她了,你那边也不用我操心。我想偷懒休息几天。”
“嘿,你还偷懒……”,那头的声音显得很不赞同我的说法,“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不是会偷懒的人。你去吧,好好静一静,有什么事儿别一个人闷着,记得打电话。”
“明白。我不在的日子,工作室就交给你俩了。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应该不会太久。”
“行,你放心吧。这边我们盯着。”
洗漱收拾完毕,半小时后我赶往机场,取好登机牌通过安检后,终于登上了飞机。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飞机开始滑行,加速,最后起飞。我闭着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假如,这只是一次分开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