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回到这个城市的。
大学毕业,同班同学大部分选择留在了北京。大家都觉得,好不容易来的,不能呆了四年就走。不管怎么着也得在京城生根发芽,哪怕一开始辛苦点,也不能那么轻易拔腿就走。
而我是拔腿就走的。
我热爱我的家乡。我爱西湖夏日的荷花,断桥冬日的残雪;我爱钱塘江滚滚的潮水,爱龙井飘香的茶园。在北京的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家乡的怀抱,一饮西湖水,一聚故乡人……
以上纯属扯淡。我回浙江只有一个原因——父母年纪慢慢大了,早晚需要人照顾。我哥已经在南方闯荡他自己的事业。两个儿子一个都不在眼前,老人心里是要难过的。所以我不等母亲示意,主动自觉回到了杭州,这个离我老家比较近的地方。我的履历让我找了份看起来不错的工作,也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一家正在不断发展壮大的民营企业。当时的口号是走向全球。既然要走向全球,就需要一批能够跟全球交流的人才,所以语言类的应届毕业生成为了公司人事部大力招揽的对象。因为听“大家”说这家公司“真的很不错”,我经历数轮面试进入公司后,忽然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从今往后,我是“大公司”的职员了。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宣称这家公司“真的很不错”的“大家”只是些不明就里的“路人甲”,但刚进公司的时候我们确实是高兴了一阵子。大企业,够大,一届应届毕业生招了50个,而且基本是国内知名大学毕业的,还有少数海归。我越发高兴了,能跟这么多优秀人士一起进来,那我想必也是相当优秀了。
公司是做流通产业的,这是潮流的说法。通俗点,做贸易的,说白了,倒买倒卖的。什么都做,从茶叶到丝巾,从牙签到钢筋,从肥皂到鸡精,总之只要能套到利什么都做。涉猎范围的广大导致了业务的急剧膨胀,也导致了对人员的大量需求。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正在变得越来越大的球,纷纷要求这个球碾过自己,将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却没发现这越来越大的球不是别的,是气球。迅速壮大,那是因为大家在吹。
气球,只要你吹的适可而止,是可以保持一个比较大的体积而不暴裂的。
我们可爱的公司在新人们进去之后在相当长时间内展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我这儿说的相当长那是以小时计。我学的是英语,正踌躇满志要奔向世界市场,领导找我谈话,让我从内贸做起,分管生猪这一块,将来负责冻猪肉出口欧洲。我一下子感觉回到了毛主席号召大家上山下乡的那个年代。傻眼了。
没办法,都是要从基层干起的。国际市场慢慢再说,我们先把国内做好。我强打起精神加入到了热火朝天的贩猪运动中去。新人没经验,就跟着老业务员跑。接触了不少养猪大户,猪贩子,车队司机,见识了养殖户在猪过磅前狂灌饲料。更绝的是塞一些小卵石进去,就为了过磅时有个好斤两。
锻炼了一个月,我的专业一点没用上,养猪知识倒是进步飞快,会通过看毛色粪便来判断谁家的猪用的什么饲料了。
那个月,我就有了业绩,在老业务员帮助下把20头猪从浙江卖到了湖北,据说途中死了一头,不过根据规矩,这不算在我们公司头上。据我判断,那是农户喂了小石头的。
当时,我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国际贸易专员。
记得磊子当时经常打电话给我,问我找了份什么工作。我总是回答,进出口公司,磊子又问,你负责什么啊,我说,我负责农产品出口欧洲市场。磊子会在电话那头羡慕地说,靠,行啊,还专业对口,这是我就嗯嗯啊啊几下,说,忙,咱先不聊了啊。接着使劲把手机按了。再摸摸胸口,心跳是不是超过100下每分钟了。因为一直以来,我这人一说谎就是要心跳加速的。就是那段日子,磊子老跟我打电话,把我锻炼的说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的工作其实还不算是离谱的,跟着老业务员到处跑跑还能体验不少田园风光,见识不少乡土人情。你说我学英语的不算稀有,大学生都会英语,专业八级也未必就比六级牛多少,出来干点和专业无关的也不算辱没了我的知识。因为我还是坚信,我将来是要负责“农产品出口欧洲”业务的,不从最基本的干起,以后也胜任不了。最重要的,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能适应这样的工作。简言之,对猪不厌恶。
真正郁闷的是Adele和Sebastian,一个学的是法语,一个学的是德语,都是小语种啊,比起我来,那是“稀有人才”。Adele被分配的工作是茶叶贸易,当然,是国内的。Sebastian被派到和公司有长期合作关系的轴承厂“熟悉产品”,据说是公司准备开拓德国市场,把轴承卖到德国去,在公司看来,对Sebastian来说,去轴承厂熟悉产品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新人们总是比较有干劲。加上公司人力资源部在招聘的时候许下的那些诺言,让我们铁了心要干下去。即使眼前的工作看起来真的和我们原先所想象的不太沾边儿。不过我们坚信,钻石也是要打磨以后才那么熠熠生辉的。
在这种心态下,来自五湖四海各所名校的同学们,不,同事们一边怀疑手头在做的事,一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在一遍一遍的牢骚声中和一次又一次反复暗示自己中迈出了踏上社会的第一步。
Sebastian在轴承厂“熟悉”了一个星期以后就回到了办公室,开始跟着老业务员学习轴承的国内买卖业务。Adele足不出户,也已经能熟练地报出各种不同品种茶叶的价格;我不出差的时候,就在办公室打电话,联系各地养殖场,屠宰场等等。有一点不得不提,我们仨是一个办公室的。所以我的客户在和我通电话时,经常会听到茶叶报价和轴承型号等等诸如此类和生猪完全不搭的事宜。每次他们问起,我就解释一遍,客户听完以后会说,不错,真是大公司啊,什么都做。我听完客户们的赞扬后总会放下电话抹汗。
说大公司,其实还真不是吹的,就是名字略带乡土气息,大号叫“丰收”。光看注册资本和流动资金的雄厚,谁都会竖起大拇指。我们大老板早年是贩卖药材出身,几十年积累了不少资金和人脉,凭着这些开始涉猎不同行业的生意,做到了今天这个规模。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但是无论如何,这公司在我看来有点不伦不类。尤其是我的名片上印着国际贸易专员这么个头衔,让我感觉哭笑不得。
公司一开始就是为了开展国际贸易把我们招进去的,但是我们干了几个月之后,发现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后来我和Sebastian去找了分管我们办公室的领导,就问国际化进程进行到哪一步了,领导回答:“大老板正在欧洲十国考察呢,相信很快……”而据我所知,大老板是去欧洲旅游了。民营企业家,创业告一段落,出去潇洒潇洒无可厚非,可是我们这帮“国际化人才”不能在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慢慢老去,于是我们合计了一下,不,是经过激烈的讨论和冷静的思考之后,决定辞职。不过这是后话,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大家抱怨完了以后,慢慢也习惯了这份工作。凭良心说,待遇,不差。
我干了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来了个新同事和我一起工作,叫Alex。一听这名字,我大致能觉察出公司是为了“冻猪肉出口南欧北非市场”招进来的。Alex,Alexander缩写也,亚历山大,多么有震慑力的名字。可这哥们儿十分平易近人,并且人很热心,又会开玩笑,我们很快就没了距离,一起奋斗在贩猪的第一战场。
Alex进公司不久,老业务员就又带我们两个出差了。去山东考察一个养猪基地。地方比较偏,我们必须先从杭州飞到济南,再从济南坐火车到临朐,再换汽车,到达某个地方(我是记不住叫啥名儿了),然后就没有汽车了,到时候让基地自己的车来接。
老业务员让我们带一套西服,衬衣,领带。我十分不理解,这一个月来每次出差都是便服啊,而且去的都是些旮旮旯旯的破地儿,见得都是养猪大户(当然有时是小户),屠宰场的人。这次同样是去养猪的地方,干嘛非得穿正装。
第一天我们到了济南,住的是五星级的酒店。我一下子觉得有点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我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猪贩子,太可怕了。Sean,男,未婚,毕业于某大学英语专业,职业:生猪贸易从业人员。我脑子里出现了以上这一串字幕,挥之不去。
晚上我和Alex一个房间,老业务员自己一个房间。12点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起来。
“喂,你好。”我保持一贯的礼貌。
“喂,你好,先生。请问需要按摩么?”电话那边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声音。
我把话筒给了Alex,“哎,找你的。”一边偷偷笑,凑在旁边听。
他一把接过话筒,“喂,听说你找我,你是?”
“先生,你好,需要按摩么?”
Alex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但是声音预期丝毫没变化,“按摩?好啊,有什么种类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比较窘迫,“按摩呗,按摩加特服,您需要的吧?”
“哦,特服啊,今天赶了一天路比较累了,明天吧。”一副老手的样子,Alex把电话挂了。
“靠,也不核对核对房间信息,俩大男人一个房间呢,真要来了小姐,我还放不开呢。睡觉!”Alex真的很会开玩笑。
第二天我们到了那个猪场的时候,非常庆幸自己听了老业务员的话,西装革履。这在我眼里是个现代化工厂,我们是在很现代化的办公楼里见了这个基地的主人——一个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六岁的文质彬彬的男人,戴着眼镜,很有书卷气。人家也是西装革履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如果不是大楼旁边那一排排现代化的猪舍,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养猪的”。
谈完生意,我们一起吃了个饭,然后基地的车把我们送回到那个我记不住名字的地方,天已经黑了,我们仨就在一个旅馆住下。因为那里根本没有星级的酒店。老业务跟我们说,干我们这一行,就这样,今天衣着光鲜的住星级酒店,明天就在小旅馆凑或;今天舒舒服服待在办公室办公,明天就得去猪圈检查猪的成色……
我当时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新鲜,搞得跟美国大兵似的。后来慢慢明白,这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星级酒店也好,小旅馆也罢,说到底,都只是一个睡觉休息的地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