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一刻的样子,我和小白并肩走在栽满了白杨的路边。
十月份的气温还不是很低,秋天的气氛已经十分浓郁,四处都格外的亮堂,那种没有热度的阳光明晃晃地斜射下来,给四处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光亮。白杨茁壮的身躯笔直地挺立在路边,青色的树干在阳光中泛着青色的光芒。即使在零下几度、十几度的严寒天气中,白杨依然精神抖擞,我喜爱家乡的这种树,尤其是它的身上所蕴含的那一种不为严寒酷暑的气节和风度。白杨没有梅花的那股清香,不如竹一般气定神闲,但是白杨总能给人一种积极上进的启发。
我边歪着头欣赏四周的风景,一边不时转过头看看小白,突然间我意识到小白好像长高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可是就在那一刻,在一种光线的明暗转换间,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小白不只长高了,她的皮肤比从前更显细腻、白嫩,她的头发很漂亮地梳在脑后,每走一步,发梢一点一点地跳跃着,充满了朝气。我这么看着看着,心里猛地就有一股情感波动起来,剧烈地波动起来,那是一种类似潮汐一般的东西,流淌着,一点一点,自一个不知名的远方,渐渐地近了、近了。我的心在这时候,完全犹如一匹野马,在广阔的草原上,扬着雪亮的蹄子,挥洒着一身飘逸的鬃毛,自由自在的,尽情享受着生命的乐趣。我的视线所到之处,不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幢幢楼房,不再是一片片色彩鲜艳的巨幅广告牌,也不再是形色匆忙、面容憔悴的过往行人,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温暖包围着、裹挟着。我隐约间看到了那些浮动在疲累表面的光华的东西,它们闪着耀眼的光芒,以某种能被人在无意间所察觉的色泽游移着,从一处到另一处,从高到低,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地往复循环。我想到了我爸和我妈,想到了我的舅妈和舅舅,也想到了我乡下的姥姥,每个人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又并不是简单的一闪而过,似乎留下了什么,是什么呢,我尝试着辨别,但没有结果。这时候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小泽,我想到了小泽,在这一刻。而且那种迫切的想念,到后来已经不再安于平静,而是排山倒海一般地。那想念似乎变作了一把手,伸进了我的胸腔,紧紧地抓着我不安的心,那种感觉痛苦极了,沉重极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时间在我眼前快速飞奔,飞奔,不停歇地飞奔。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因为我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体验,可是这一次,这感觉如此强烈,一种莫名地力量摇撼着,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能在路面上站安稳。
“颖颖,颖颖……你怎么了?”小白已经在轻声呼喊我了。
我有些茫然的转过头。
“没事呀,就是,就是突然想到了许多。也不知道小泽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该去送他的。可是我怎么就没有去呢?”我喃喃自语。
“别多想了,没事的啊,也许你是对的也说不定呢,不过小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生啊,真是的。”小白也不再说话。
“还能是怎样的人啊,皮包骨头呗,唉……”我顺势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有些虚弱,或许没有吧,只是心里这么想着就这么觉得了。
“嗯?皮包骨头?那他很瘦吗?”小白接着问我。
“哎呀,笨死了,我的意思是他和咱们没多大区别的,是同类,懂了吗?不过他现在倒是有些瘦的,大概是长高了吧。”我被小白的问法逗笑了。
“呵呵,是呀,这是自然嘛。”小白也咯咯笑起来。“对了,你今天怎么了,就早上那会,告诉我。”
该怎么跟小白说起呢,撇子连长的事情在我的心里纠结,搅得我常常不知所措,还好撇子连长也只是搞搞地下活动,没什么惧怕的地方,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恶意。想到这一点,我略微放松了一点。
“什么?怎么会这样呀,你怎么从没有跟我说起?”小白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用惊诧的眼神望着我,那种眼神我有点害怕,可是那是只有对我才会有的眼神,不同的是,今天那眼神里包含了另一种让我陌生的东西。
“对不起,颖颖,对不起……”小白一个劲地跟我说对不起,我觉得有些奇怪,小白总是对我那么好,所有的细节她从来都很留意,唯独这次,小白居然毫无察觉。
“没事的,小白,谢谢你,这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可是每次都忘记告诉你了,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其实,其实……”小白似乎有话要说,可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她抬起头笑呵呵地抓着我的手,说颖颖我们要做永远的朋友,我喜欢你,我们做永远的朋友。
“呵呵,那是,小白,你今天怎么回事呀,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那个俏皮丫头,她呀,脸皮可厚着哩!”我挣脱小白的手,一下子奔出去一大截,据我估计说出后半句时得招打的,果然小白在后面开始追赶我了。
“颖颖,没事的,那个什么连长,以后再不会找你麻烦了,真的,我保证!”第二天一大早小白就语气铁定地跟我保证。
“什么,怎么可能,那个破连长,哎,不过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万岁!”我举着拳头高呼一声,前排一个同学马上扭过头来,那是我们的班长。不过很快的,他又恢复原来的姿势装腔作势地开始早读了,其实那个人是最不喜欢学习的,在班级素来十分捣蛋,班主任实在没法,只好让他当了一班之长。奇怪的是,班主任的如意算盘打得奏效了,那个同学从此安安分分的,还十分的负责任,把班级大大小小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学习成绩从此也一点一点好起来了。运气是怎样的东西,似乎从来都是十分神秘的,班主任运筹帷幄的本领一向很值得怀疑,可在这件事情上,班主任的一个举动倒是取得了显著的效果。可见很多事情在很多时候,并不单单凭借运气,付出努力了,还得观察局势,把握时机,在适当的关口方能取得一定的收效。
“反正,你不用再担心了,以后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面就是了。”小白一脸认真。
“嗯,这倒是对的,学习学习,哎,学习才是正事。”我发现这些天自己的心思真的给搅乱了,只一门子担着心,学习倒是的确给放松了,小白说得对,幸好有她提醒着。
不过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小白可以这么肯定地跟我保证呢,小白是不是真的私下做过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这么一想,我有些害怕了。
“小白,我们别再管这些事情了好不好,我们安心学习,别再管那些烦人的事情了。”我注视着小白。
“哈哈哈,这还是我认识的颖颖吗,嗯,不过你说得对,放心吧,没事的,都会好的。”小白笑呵呵地上下看了我一遍。
我这才有点放心了,但是心里总有点担忧,毕竟撇子连长在学校是多少有些作为的,他伙同打架的事更是在学校被传得很神乎。撇子连长在低年级同学的眼里,无异于头领、老大一类的角色,在高年级同学的眼里,撇子连长是个惹不得的人物,虽然有些高年级的同学一直想要领教这号人的厉害,但一想起从此将麻烦不断,甚至会被校纪开除,那么多年来的艰辛努力不就付之一炬,想到此处也只好作罢。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撇子连长一直能够在下文中学称雄的原因,聪明人往往能够调整自己的情绪,在大势面前,不至于因此丢掉光明的前途,倒是那些自称聪明的人,爱出风头,也因小小虚荣心的满足而失去了本该拥有并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过从人各有志这方面来说,撇子连长一类的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打算吧,虽然这打算处处遭受排挤和压抑,道路总归是曲折的,但前途虽然渺茫,还不至于没有。
正如小白所说,撇子连长再没找过我,也不再经常出没于我出现的地方,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吐一口气了。生活回归正道,以前不起眼的东西在我眼里越发珍贵,也许人都是这样,要不怎么有一句话说失去了才懂得珍贵。经撇子连长这么一折腾,我觉得自己突然懂得了一些道理。而那个游手好闲的炮火连连长,他漂浮不定的生活肯定好过不到哪去,想想看一个人一整天提心吊胆的,那种感觉得多难受呀。可是明知如此,一些人还是选择了这种方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些,我不明白人是怎么回事。人是奇妙的动物,可是人为什么会是如此奇妙的动物呢,人为什么不能够自主地选择呢?撇子连长喜欢当混混吗,也许压根讨厌混混,可是明明讨厌又为什么成了混混呢?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看着他们形态各异的生活,还有他们时而忍不住发出的抱怨,我总觉得不可忍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继续呢,继续一件自己厌恶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一切还在继续,还在继续。一直在继续。
有那么几次,我想爬过窗台,爬出逼仄的阳台,爬到对面的老奶奶家里去,这种想法十分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打算,那感觉就好比我变成了一只爬虫,类似甲壳虫一类的爬虫。我移动着自己笨重的身体,从一处到另一处,做着最原始的转移。我不明了人类的生活,甚至一些进行了几千年、几万年的动作,我想这一切一定都有原因的,可是是什么原因,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的答案。我想如果一只甲虫拥有思维,那么在它眼里,人类一定是怪异的,不可解释的。我爸我妈对于这些又是怎样的看法呢,我不想再去问他们,或许他们曾经也有过类似的疑问,一样的困惑,可是现在我敢肯定,如果我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们一定会尽力反驳的,他们会一味地辩驳而不会花时间思考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我是孩子吗?可是我长大了,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问这样与生活无关的问题是得被指责的,因为时间应该用在更加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做作业,预习功课,准备下一次考试。一个孩子的生活究竟该是怎么样的呢,我小时候常听人说小孩子是最简单的,再长大一点,人家还是这种看法,其实一个孩子,任何一个孩子都是无比孤独的,大人没法了解孩子,而每一个孩子心里的困惑又是不同的,它们永远得不到另一个孩子的回答,得不到一个孩子所期待的回答。所以一个人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只能把问题一个个积攒下来,等到长大了、成熟了,再用大人的眼光解释自己的童年。有些人甚至用自己的成年来批驳自己的童年。人,总是奇怪的,不单单奇妙。
我回忆起我童年的玩伴小泽,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许只是重复着彼此不相容的寂寞,也许,我们两个人彼此的寂寞互相映衬。也许,我和小泽,只是养成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互勉的习惯。对这种友谊的解释,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两个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比这还要复杂的多,比如我发现我后来是喜欢小泽的,小泽也是喜欢我的,只是,我不想再沉没于那种感觉中间,韩颖颖是一个爱好尝试的人。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尝试各种各样的事物,包括各样的人,直到达到一种身心的契合,那时候,自然会停下来,静下来,而不是一味的狂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