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代词人将生活中富有波折的事件或场面捕捉入词,创作了不少叙事性的作品,再现了十分精彩的生活场景。这些叙事词具有独特和丰富的故事情节,表现出跌宕起伏,含蕴深厚,灵动鲜活的艺术特色。它在继承前代叙事诗的基础上,及时地吸取小说和戏剧的表现手法,以新鲜活泼的内容、生动有趣的情节、小巧精致的格局,丰富了词体抒情的表现方式,体现了宋词创作艺术的创新和发展。
关键词:宋词;叙事;情节;文学史意义
词的根本艺术特性是抒情,但是,宋词中有一部分作品却是将原汁原味的生活场景十分精彩地再现出来,使词这种以抒情为特长的文学样式具有了特色鲜明的叙事功能。宋词中的叙事词与纯粹的抒情词相比,虽然数量不多,但其题材范围与它所涉及的生活层面并不狭窄。诸如闺怨相思、男女情事、人生矛盾、风物人情、生活小景,举凡生活中富有波折、富有情节之美的事件或场面,都曾被敏感的作者捕捉入词,充分表现了生活和人情的多姿多彩。只要我们将考察的视点放到宋词的叙事性作品,就可以从中看出宋词对词体艺术的发展和创新——借鉴叙事文学的情节艺术,更好地表达创作主体的思想感情。
一、宋词叙事的情节特征
俞平伯、吴世昌、叶嘉莹都揭示了周邦彦词“说故事”[1](P102)、“写故事”[2](P163)、“故事性”[3](P316)的特色。但是,叙事性并非清真词所独具的特色。如果从叙述学这一视角通读《全宋词》,便可发现,宋词中客观存在着值得注意却尚未引起足够重视的“叙事现象”[4](P46)。其实,宋词中的叙事性作品不仅题材多样,而且同题材作品的情节各具特色。这些词格局小巧如特写,情节跌宕如戏剧,人物刻画如小小说,故事生动,语言活泼,其叙事情节的安排具有鲜明的艺术特征——独特性和丰富性。每个故事中的角色,无论经历、情感、体态、面貌,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在这些叙事词中,文人雅士、名门才媛、平民少女、农夫稚童、多情少年……,各种身份、各种性格的人们组演了一个个趣味横生的生活小故事,让人过目难忘。如周邦彦的《少年游》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描写了一个温馨的生活画面,里面有人物、有环境、有动作和人物语言。“并刀如水,吴盐胜雪”两句,表面上是对“刀”和“盐”的描写,实际上暗示了人的动作及其美丽外貌;接下来的两个动作情态的描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把我们带入了宁静温馨的生活场景中,人物形象也初步凸现出来。另外,“纤手破新橙”暗示出女子的喜悦和对词人的热情,“相对坐调笙”暗示出女子的恬静和两人默契的情致,也是十分值得玩味的。下片则全是人物的语言描写,她轻柔而关切的声音、委婉而含羞的情态,以及由满怀依恋而逼出的大胆,都通过这段人物语言呈现于我们眼前。这样的人物语言描写,与人物的情态描写一样,既能够较好地刻画人物,又极其富有情致。
又如辛弃疾的两首与饮酒有关的词也是如此。第一首是《西江月·遣兴》词: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另一首是《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这两首词都是写的人与物的矛盾,而且荒唐可笑的既不是乐于助人的“松”,也不是幽默感十足的“杯”,而是词中的饮者自己。两首词尽管内容很近似,但是情节各异。前一首中的饮者已是一名醉汉,他满口醉语,一肚皮牢骚,醉得东倒西歪,头昏眼花,还跟支撑他的松树叙酒话、闹别扭、逞强项。后一首词中的饮者则在醉醒之后,与酒杯进行谈判。饮者一面佯怒地数落酒杯的罪状,将自己贪饮过度,以至身体受损归咎于酒杯的引诱,警告酒杯知趣点,赶快退下,否则将对其严惩;一面又爱恨交加地称酒杯为“少恩”的“知己”。而词中的酒杯则伶牙利齿,机灵狡黠,它深知主人的训斥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所以它毫无失落感,反而一语道破主人的隐情,以“麾之即去,招则须来”的表面顺从,心照不宣地表达了它随时准备卷土重来的实力和信心。
二、宋词叙事的审美特点
由于宋词是一种格律诗,对字句、篇幅有严格的规定。所以,宋词的情节构置不可能像散体文、歌行体诗那样毫无约束地将情节拉得过长,将场景拓得过大,将人物列得过多。它只能依照以小见大、以短见长、以浅见深的规则来安排情节。所以,这类叙事词作往往撷取一些生活片断,制作成小巧玲珑的小品。这些小品式的作品,格局小巧,叙事、写人、记言都具有精炼和精彩的特点,有的作品就像一篇小小说,有的则如一出独幕剧,情节构置极具匠心。其小说、戏剧性具体表现在如下三外方面。
(一)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情节跌宕起伏、富于悬念,能够使叙事作品引人入胜。叙事词篇幅虽小,但作者善于提取事件中富有戏剧性的因素,仍然能将单纯的情节处理得富有冲突与波澜。如苏轼的《蝶恋花·春景》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春guang明媚的日子,在一户人家的园林边,墙外行人听到墙内佳人的欢笑,顿生爱慕之情。但是,墙内佳人却根本不知道墙外行人的情思。行人自然无从表达自己的情愫,于是怅然自恼。词人故意将墙内佳人的“不知情”说成“无情”,突出了行人的自作多情,使本来并未照面的双方构成了一对矛盾,从而形成了情节的波澜。
为了避免小格局可能造成情节平板的局限,有的词作便通过悬念的设置来达到出人意表的戏剧性效果。如史达祖的《双双燕·咏燕》词: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此词的大部分篇幅是描述一对燕子回归旧巢时的忙碌。从写它们对“尘冷”的陌生感,“差池欲住”的将就感,察看“雕梁藻井”时“软语商量不定”的犹豫,“快拂花梢”、“贴地争飞”的轻快,一直写到它们享受了一天的“柳昏花暝”的春guang后,晚归红楼,稳栖香巢。当读者饶有兴味地将其作为燕子“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童话来欣赏时,词的结尾却突然这样写道:“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原来这一对燕子夫妻只顾经营自己的安乐窝,竟然将远方游子托它们捎给旧巢女主人的芳信忘得一干二净,害得留守的佳人满面愁容,整天倚着阑干傻等。原来,燕子的忙碌正是为了衬托佳人的寂寞;燕子的夫妻亲热正是为了反衬佳人独守空闺的孤独;燕巢的香软正是为了反衬佳人居处环境的冷清。一个温馨的童话,却有了一个凄凉的结尾。境界的反差使情节产生跌宕,从而造成情感的冲击波。
(二)含蕴深厚,余味无穷
宋词作为新体抒情诗,即使是叙事性的词作,也必须遵循诗贵含蓄的原则,在生动精巧的情节中构造出动人的意境,给人留下审美想象的余地。如李清照的《如梦令》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词写的是女主人公与侍婢之间关于风雨之后海棠花情况的对话。在主仆之间的一问一答之中,却有着极为丰富的包孕:女主人惜花心切,“卷帘人”漫不经心;女主人在对婢女的嗔怪中流露出伤春的怅惘。同时,女主人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卷帘人”粗放迟钝的仆人身份,主仆之间由于身份、气质的差异造成的沟通障碍等,都能在简单的问答中体现出来。比起直接抒发伤春之情的作品,这篇小品式的词,通过主仆对话情节的设置,显得更具有暗示性,更富有情趣,就像戏剧中精彩的人物对白一样,读者能够从中读到丰富的潜台词。
又如苏轼的《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叙述作者不以风雨为意,在因为没有雨具而“同行皆狼狈”的情况下,“吟啸徐行”的情景。在这个风雨行吟的情节中,我们不仅可以想见词人潇洒的风度,而且能够生动地领会词人面对人生的风雨阴晴际遇时的从容心态和旷达情怀。
由此可见,叙事词一般并不采用抒情词常用、必用的比兴寄托手法,却同样具有包孕丰富、含蓄蕴藉的“味外之旨”。这是因为叙事词中主体意旨的表达,主要是通过具象的描述,与戏剧的角色再现方法近似。宋词通过规定情境中人物的语言、动作、体态,让人物作表演式的自我展示,在情节中包含情韵。受众则通过角色的言语、举止对其作相对独立而自由的审美感知,从而达到言少意多、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
(三)有声有色,灵动鲜活
戏剧靠声色与活力打动受众。那些极具戏剧色彩的词作也往往将人物、场景描述得有声有色,灵动鲜活,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景。如刘克庄的《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乌于风亭》词:
束緼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dao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此词叙述自己被贬广东,好友王实之不顾“天寒路滑马蹄僵”前来为“刘郎”送行。于是二人“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dao胡床”,弄得“旁观拍手笑疏狂”,他们自己却醉态十足地声称“疏又何妨,狂又何妨”!这幅情景简直是一个热闹的动作片。而苏轼的《临江仙·夜归临皋》词则写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鼻息声、敲门声、江涛声,在三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词人因醉饮晚归而不得进入家门,但是,他那种并不焦躁,反而坦然处之的情态如在目前。
宋词以描写爱情和女性见长。因此,每当词人用描述性的笔法再现男女情事或者女性魅力时,往往极能写出精彩,具有类似于现代影视特写的灵动鲜活。在以女性生活为题材的叙事词中,女性美的诸多方面都得到了立体化的、极富感染力的表现。女性的天真烂漫、活泼青春,用纯粹的抒情手段不好处理。只有将她们的日常生活镜头摄取入词,才便于展现她迷人的声色与活力。如李清照的《点绛唇》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全词通过对女子在独自玩耍后的一连串的动作、情态的描写,把一个活泼、健康、贪玩、害羞而又好奇,还有点毛手毛脚的天真女孩形象描绘得活灵活现。
女性美不仅表现在体态、相貌上,她们的性情之美、心灵之美更具有动人的魅力。而女性的这种内在美,同样在叙事词中得到了活跃的展现。如蒋捷的《霜天晓角》词: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词中的女主人公对纱窗外偷偷折花的女子不但不怪罪,反而将心比心地对折花人的行为深表理解,并且由理解到关切,希望她把房檐边高枝上那开得最漂亮的花儿摘下,甚至还殷勤地叮嘱她,一定要把花儿插在你那美丽的鬓角上啊。这样一个类似小小说的故事,充分表现了花的主人善解人意,因自己爱花爱美而希望与他人分享的无私情怀。词中虽然没有一笔写女主人的外貌之美,但她那比鲜花更美的心灵和情性却深深地打动了读者。
三、宋词叙事的文学史意义
以抒情为主的诗歌而有精彩的故事情节,在中国古代并不是孤立的艺术现象。如《诗经》中那些采用赋的手法写作的叙事诗,有些篇章就是很曲折的故事,如《氓》。而两汉魏晋南北朝民歌中更是出现了《陌上桑》、《孔雀东南飞》、《木兰诗》这些完全可以改编成影视剧的叙事文学精品。即使在唐诗中,除了《长恨歌》这样的长篇叙事诗外,在一些短篇的齐言诗中也不乏情节生动的故事式作品,如朱庆馀《近试呈张水部》、胡令能《小儿垂钓》等等。
在词体出现之后,发展到宋代,词中叙事性作品的数量明显增多,在题材上较之前代叙事诗以女性故事为主而有所拓展。由于格律的限制,宋词叙事情节的格局一律小巧如特写。在语言形式上,词的长短参差的句法,更便于叙述和描写,大多数篇章用散文化的语言、通俗的口语来叙述情节、描写人物。比之前代的叙事诗,叙事性的词似乎更接近通俗文学样式的戏剧和小说。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叙事文学不发达,抒情言志的诗歌一直到宋代都是文学的主流样式。叙事性的诗、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抒情文学的不足,满足了人们捕捉新鲜生活的审美需要。特别是到了宋代,叙事的白话小说、戏剧的初级形式(如参军戏等)已经作为大众文学在民间兴起。而词这种新体抒情诗本是来自民间,虽然后来进入了文人文学的领域,但它作为流行歌曲的特质,使它始终以表现人的普通生活、普通情感为主。宋词,既可以在娱乐场所歌唱以娱人,也可以置于案头吟诵以自娱。即使是正统文人,当他们从事词的创作时,也会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写真我,叙真事,抒真情。宋词在以诗文为代表的雅文学和以小说戏剧为代表的俗文学之间确实是一种适合社会各阶层文艺审美需求的样式。
因此,当唐传奇、宋话本、参军戏这些通俗的叙事文学开始流行时,宋词便在继承前代叙事诗的基础上,及时地吸取小说和戏剧的表现手法,于是一些类似小小说、独幕剧的叙事词出现在浩瀚的歌海词林之中,而且不乏名家名作。它们以新鲜活泼的内容、生动有趣的情节、小巧精致的格局,丰富了词体抒情的表现方式,体现了宋代词人对词体创作艺术的创新和发展。
参考文献:
[1]俞平伯.读词偶得·清真词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吴世昌.词林新话[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
[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刘华民.宋词叙事现象探讨[J].常熟高专学报,2002,(1).
(原载《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10月第5期,署名邓桃莉,徐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