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认识就乱开玩笑未免过于轻佻,最起码也会给人不知好歹的印象。我们彼此之间算是较为紧密的联系就是都认识茹姐,但谈论她也不甚妥当,称赞的话我说不出口,攻击的话万一不幸传到她耳里没我什么好果子吃,再说那家伙不知道什么居心,暗藏个“妹妹”从不向我和魏志透露只言片语,倒把我和魏志的情报卖得干干净净。
学校正在扩建,以满足因降低分数线放宽门槛直线上升的生源需求。除了北边原有的教学区之外,南边新建了一片大厦作为教学楼,正一点一点把学生挪过去。行管六至十班正属搬迁之列,一至五则留守原地。说来凑巧,刚回到北区雨就停住,甑妮将手伸出伞外好一会,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雨停了。”
“谢谢你送我一程。”我抖去伞面的水滴,将其折好还给甑妮。
“不客气,路见有雨拔伞相助么。”
“对了,下次见面我打招呼可好?”
“好啊,我星期二下午和星期五全天当值,你要是敢不打招呼就没收你的借书证!”甑妮笑道,于是我也报以一笑。
这个星期我去了图书馆两次。第二次是星期五,甑妮当值,依然捧着本厚厚的书看得聚精会神,旁边有个大概是等着借书的男生正有一眼没一眼地向她瞧着。我走上前去,伸指笃笃地在她面前的柜台敲了两下,道声“劳驾!”。这下不光是甑妮抬起头,就连旁边的男生也对我侧目而视,那眼神的含义大概和市政局在深潭边竖起禁止游泳的标示差不多:虽然此潭水质优良水温合适更有祛病保健之功效但基于某种原因还是奉劝各方君子仁人义士远离此地微妙!
甑妮的反应倒像太阳初升冰雪消融,至少她脸上流露的笑容如此:“还真守信用,果然来了!”
“是啊,要不怎么说显眼报还得快呢!”
“又瞎说!要借什么?”
“《太阳以南国境以西》、《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依旧是村上系列。”
“怎么净看些这么些压抑的书?”甑妮皱眉道。
“性格内向么,”我说,“再加上内心阴暗。”
“哎,你这人!”甑妮摇摇脑袋,走进里间拿书。
我将甑妮看的书翻至封面,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飘》?以前上英语课时老师极力推荐要看此书的中英对照版本,说是有利于提高英语的阅读能力和英语会话水平。中文部分我确实一字不落看了,结果当然对英语学科成绩毫无帮助,英语会考成绩出来那会儿我恨不能让英语老师追随作者于九泉之下。现在倒连这本书说什么内容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它还有个中文译名叫什么《乱世佳人》。从字面猜测,又是飘又是乱世的,估计该佳人命运颇为唏嘘坎坷。
我把书翻回原先甑妮看到的地方,发现其中有一书页摇摇欲坠,与主体脱离得好像枯树上零丁的黄叶,于是便用桌上摆着的浆糊小心粘好。我做这些的时候,那男生一直在旁边瞅着,我觉得那目光和之前瞅甑妮的性质毫无二致,不由得心生寒意:甑妮长得漂亮瞧上几眼也属正常,我是个男的这么个瞧法好像有点不大对头。还好甑妮不久就出来,看见我在摆弄书页就说:“前几天看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嫌麻烦一直没有粘起来,亏得你帮忙。”对我擅自碰她的东西倒不甚为意。
我确认书本无误,拿出借书证让甑妮登记。
“双休日有什么节目?”甑妮头也不抬地问。
“节目?”我愣道,“哦,有的,睡懒觉、洗衣服、晒被子、看看借来的书等等。”
“就是没有吧,星期天我们协会要去南郊公园搞活动的,一起去?”
“该不会是吟诗作对即兴朗诵什么的吧,我可没那么大的才情!”
“哎呀,是去烧烤啦!怎么样?食物免费供应的。”
食物免费供应?这诱惑的语气听着怎么像茹姐,“茹姐叫的吧?”
“我也有邀请的好不好?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去啊,免费的干嘛不去!”
“那好,到时联系你。”甑妮将借书证和书本一起交还给我。
“打电话最好晚上,白天可能不在寝室。”
“嗯,晓得的。”甑妮道。
甑妮还想说点什么,但前来借书的人渐渐增多,一对女孩争辩着什么一路走来。其中较高的一个递给甑妮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书名,另外一个还宛自在那里大说不已。
甑妮拿着纸条,朝我看了一眼,“你忙。”我说道,然后转身离去。那男生的目光在我身后飘忽不定,我感到无可奈何:这世道变态分子何其多!连出来借本书都要受到莫名其妙的男子意淫,难怪甑妮才进去几天就好像更年期提前一样,换了我是女的整天也有这么些阴魂不散又阴阳怪气的家伙缠在跟前非得用石灰粉撒他眼睛不可。
下午是自习,实际上就是放任自流,半数以上的人都不知道习到哪里去了。剩下来的人无不百无聊赖穷极无聊鸡鸣狗盗苟且营营,教室里吵闹得像菜市场,声响并不宏大,但各种声音错综复杂地交错在一起而形成一种奇异的嗡嗡,好像蜂群振动翅膀带动的声浪。我做完当天的作业,看看时间还有盈余,拿出信纸给龚晴写信。
这是给龚晴的第三封信。这个学期开学以来我们仅仅见了两次面,第一次见面她告诉我说想要考六级(四级上学期就过了,恐怖的人!),说是要趁着心思没散还可以拿出刻苦劲头学习的时候多考几个证书多学点知识。我虽然没见她什么时候松懈过,——几乎时刻保持满弦状态,但她要做什么我总是支持的,再说了她告诉我什么事情大多是知会性质的,反对也没有用。果不其然,第二次见面时她交给我一个带锁的日记本,说是从现在开始往下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要刻苦用功,为免自己分心,期间顶好不要见面也不要打电话,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写在本子上,过后给她看也是一样的。
接过日记本时我犹豫了好久,毕竟一旦接受就等于接受四个月的孤清。我固然知道她那人处事认真,简直到了执拗的地步,说一不二,认定的事情雷打不动,但情感上无论如何接受不来。再怎么严阵以待总不能削减我们见面是次数吧,况且我俩的学校相隔不过是两个公交车的站点,走过去都不用半小时。人家搞网恋都天涯若比邻,还存了知己知音最不济也是知道,我们倒要比邻若天涯,写了信都不可以寄出。
最后我还是接过本子,没有办法不接,龚晴两手伸得直直的把本子递到我面前,大有我不接就誓不罢休的气概,两眼也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搞得我躲也不是避也不是。这家伙拿手的就这么一招,但绝不是撒娇耍赖,她的举动神情也毫无撒娇的意思,你必须接受,否则就是僵持,她绝不退让。碰上这么个家伙,除非你真能狠下心来撕破脸皮,否则除了全盘接受她开出的条件就毫无办法。说起来奇怪,我和龚晴的性格、喜好可谓大相径庭,有些地方甚至相互排斥,但却会彼此吸引彼此喜欢。按说她的人生蓝图或者轨道应该是没有顶点没有最高必须永无止境地攀登下去的,很容易理解——站得越高看得越远,也就是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在此过程中获得任何成果取得任何成绩不过是理所当然,并非最终目标。所以六级考完之后当然是八级,然后是考研考博什么的。我对此毫无胃口,只想安心过渡四个学年顺顺利利毕业然后找一份与所学专业毫无联系的工作就称心如意。这点当然与龚晴有所冲突,说是背道而驰也可以。站在她的立场可能很难理解: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可以咬紧牙关吃苦耐劳,付出比常人数倍或者数十倍的努力也在所不惜,何以我却要不断地原地踏步,在同一个地方来回兜圈,把时间浪费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所以每每我们有所争执都是我败下阵来,没办法,人家大条道理摆在那里,我底气不足。话虽如此,龚晴绝非学究式的人物,她不会盛气凌人动辄说教,也不会迂腐不化,虽说偶尔会强加于人(基本上是强加于我),使使小性子,但总的来说她是一个恬静如湖水的人。湖面纵然偶尔会起风波,但还是波澜不惊风平浪静的时候居多,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我无比喜欢这两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