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龚晴是高三的同学,分班前大家相互并不认识,她也好我也好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同桌一个星期下来,我们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这怕也是我的问题,上课我光顾着做笔记外加克服如影如随的困意,课间见缝插针地倒头大睡,放学后她走了我还在自习。真正和她打交道是在一次数学模拟考试上,我把一个几何图形画得一塌糊涂,一看就知道是模仿晚期毕加索失败的作品,给美术老师看到肯定会骂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翻遍了整个抽屉都找不到橡皮擦,老师在讲台上虎视眈眈的,活像是一只等待猎物上门的吊睛白额虎,动静太大怕是有作弊之嫌,只好趁虎视眈眈被一阵急促但不怎么规则的咳嗽声吸引过去时找前面的龚晴求助:“喂,能不能借一下橡皮擦?”
龚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叫了一次,依然得不到任何可以视作肯定或者否定的意思表示。正准备放弃这几分不要,一个小纸团降落在桌子上。我确信没有引起监考老师的注意,小心地将纸团打开,里面包着半块橡皮,断面很整齐,像是用小刀切的。纸上则写着:考试时不要讲话!!!后面大大的三个惊叹号尤为触目惊心。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考完试我撕下一张便条纸,写上:知道了!!!谢谢你的橡皮擦!!!把那半块橡皮包好,郑重其事地还给她。不想她看过以后又递给我一张:知道就好,不用客气!弄得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但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恐怕不多见。
有考试的日子我不留校温习,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放松后精神总是很难集中,这和水到了沸点温度就不再升高一个道理。我从车棚取出自行车,融入由于放学引发的自行车洪流,在靠近校门的地方看见龚晴,她正和同班的一个女生靠边走着。那女生权把龚晴当做是出题的老师正喋喋不休地向她抱怨刚才考试的题目太难,后面的几道题根本不会做,我对此深有同感,顿对其产生惺惺相惜之意。“不怎么难呀,我只有两道选择题确定不了答案。”龚晴说,我吐吐舌头,换了是我,能及格就得摆个香案酬谢诸天神佛的庇佑。在校门口女生和龚晴相互告别后分道扬镳,龚晴把手里的书抱在胸前,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方向倒与我回家的路线一致。
“嗨,要不要搭便车,一公里内免费。”经过她身边我驻足停车。
龚晴略为诧异地转过身来,那神情很像是一只初次远游但突然发现母亲不在身边的小鹿,澄净里掺杂了些许不知所措的茫然。待看清楚是我,她把头低下来:“不用了,我家在沿江路七区,太远了。”
“七区?”和我家相距不过两个街区,为什么上下学的路上一次也没有碰见?我想了想,随即明白:她都是早出早归,我则恰恰相反,打预备铃我才能赶到教室,放学几乎是最晚一个走,时间刚好巧妙地错开了。
“我在五区,送送你吧,人家说得人恩果千年记,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算是报答阁下刚才冒险仗义相借橡皮的大恩大德。”
龚晴沉吟一下,仿佛要做重大决定一样细心思量,最后说:“那麻烦你了。”声波微弱得几乎连声纳探测器都接收不到。
“自行车坏了?”骑了一段路后,我率先打破沉默,和认识的人在一起过于安静总让我不自然,好像往深井里投入石子但久未听到回响一样,有种等待中不踏不实的感觉。
“没有自行车的,我。”龚晴在后面小声说。
“丢了?”
“不,不是的,我不会骑自行车,家里压根没买。”
“没有学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骑自行车不难啊。”
“平衡感不好。医生说是半规管与常人有点异常,需要平衡的事情做不来的。”
“原来如此,”我说,“从小到大上学岂非一直用走的?”
“哪儿呀,有时爸爸也会接送的么。”语气里稍微带有笑的味道,我试着在脑袋里勾勒龚晴笑的模样,得到的形象总与她不太相宜,可惜现在不能回过头去证实。
经过五区我没有停下,“喂,你过了。”龚晴拽拽我的衣角,“没事,还有一点点,送你到家好了,走过去挺费工功夫的。”龚晴不吭声了,拽着我衣角的手也随即松开。
龚晴的家从外面看上去相当别致,天台上有个木料搭的个小凉亭,上面爬满了葡萄藤,风一吹过来就巍巍颤动。墙面贴了一层深灰色的薄石片,使房子看上去很古朴,较之周围的房子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好漂亮的房子!”我赞叹道。
“爸爸听见了一定非常高兴,房子的设计监工都是他一手包办,周围的人都说颜色太老气,看起来阴阴森森的,他自己倒是感觉良好。”
“我倒是觉得蛮有格调的。”我笑着说。
“进来坐会?”龚晴突然想起似的问。
“不了,”我说,“这就回去,对了,下午来接你可好?”
“好啊,”龚晴想了想才微笑道,“那麻烦你了。”
此后基本上我们天天都见面,上学我接她去学校,放学则送她回家,难得的周日我们也会一起温习一下功课或是看个电影什么的。印象中我们之间的话语不怎么多。倒不是因为没有话题,实际上我还算健谈,真要天南地北地扯上一阵也是可以的。对我来说龚晴始终是一个恬静如湖水的女孩,湖水蔚蓝、澄清、而且幽静,假使将话语比作是沙石,纵使用尽气力将沙石投入湖中,湖面当然会因此泛起涟漪,但顷刻便会回归宁静。况且我不想破坏这种宁静,微笑不语的龚晴显得格外娇憨可爱。我最喜欢载着她的光景,感觉她在身后端坐,车子重心因此稍微后移,双脚每蹬一次都颇有分量。有时她会很不经意的搂住我的腰间,这种情形比较少,大多数的情况下她是一手握住车子的座架,一手象征式地攥住我的衣服下摆,把脑袋似靠非靠地倚在我的背上。我时而回过头和她说话,有时动静过大,她会拽拽我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乖乖的,别乱动!”于是我便挺直腰杆纹丝不动。
转眼高考将至,我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理想,“这样的成绩怎么上重点大学啊?”龚晴犯愁道,这是对我而言的,她的成绩在全年级前十名,上重点大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有点泄气。
“再努力看看,还有时间。”龚晴每天放学都留下陪我复习,我每晚看书至凌晨一点,可成绩还是上不去。
填志愿时我挑了湖南晨光大学,分数比较合适。龚晴选了中南大学,之前她一直想上西南政法来着,“两间学校离得不远,这样我们见面也比较方便一些。”龚晴说。现在来湖南已经半年有余,周边的人和环境也一点一点的熟悉了,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少得多,感觉也较以前要生分,原本以为我们两人之间的心意会更贴近一些的。
再这么想着恐怕连信也写不下去,我摇摇脑袋,告诉龚晴说魏志新见了一个网友,名字叫程澄,第一次正式见面大家似乎彼此心存好感,看来往下大有发展空间;茹姐再次借我之手粉碎了不知道第几号追求者的意念,还有经她介绍,新近认识了一个叫甑妮的女孩,看上去蛮漂亮可爱,不知为何总给人刺儿头之感。想了想把最近做的梦也写进去:“最近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独自前行,那里果真是一无所有,不存在风、声音、影像、人和物,天与地一片白茫茫浑然相接,就连自己仿佛都失去形体融入其中。我可以感知自己的存在,却无从确认这种存在,感觉就像要光凭肉眼从一大堆玻璃碎片中把一颗钻石辨认出来一样,这样无可奈何的虚空让我倍感寂寞孤单,我想是思念你所致……”写完后我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封存,纵然不会寄出,但我想信这种东西当然是要保存在信封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