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秋风几丝凉,秋雨萧萧入愁肠。
陈松明是被一阵阵凉意和外面的风声雨声惊醒的。他睁开眼,看看窗口,窗口有一点微弱的、深灰色的光亮——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的天空色,死板板的,凝固着的,没有一点穿透力,没有一点活气。风可以是受不了这种沉寂带来的郁闷,反抗着,强劲的刮着,一阵一阵的,刮得屋檐下的雨蓬‘噼哩啪啦’地响。‘淅沥沥’的声音夹杂在这种响声里,象蒙古族合唱歌曲里的和声部分,更加重了一种秋夜秋凉的韵味。
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想在心里抒发一下情怀,却找不到合适的诗词语句来。陈松明在心中笑骂着自己,常笑那些玩弄文字的人酸,其实是自己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的。他翻了一个身,想搂搂冷月,给自己有些发凉的身子取取暖,抱入怀中的却是肉团团的儿子。睡觉前他明明是睡在最外面的,怎么睡到中间了?陈松明越过儿子,摸了一下冷月,冷月的身子也是冰凉的。他推了一把冷月,轻声说:“天气好象变凉了,睡着有点冷。”
冷月没有应声。她坐起来,下床,在黑暗中一阵摸索,又摸回到床边,一条毛毯象一张网一样地被她撒在半空中,落下,自己爬上床,钻进毛毯里,倒下,继续睡。陈松明感觉厚实暖和了。一阵轻微的鼻鼾声越过儿子,从冷月那边传过来。这会儿功夫就又睡着了,说明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完全醒来,也是累的。一个人开诊,内外一把抓,是够累的。比上班不知要累多少倍。也怪她自己,心气高,不愿意背着债务生活。其实她哥她嫂她爸妈也说过,这钱不急,慢慢还。她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欠着别人的钱,总觉得比别人矮一截似的。
“唉--------”陈松明压着声音在黑暗中重重地吧了一口气。都是这钱惹的。他妈还以为他跟冷月在城里是印钞票的,一开口就五千,这会儿又是万儿八千的。这钱让他到哪里去弄啊?他要是跟冷月说了这事,冷月能接受得了吗?换位想一想,换作她是冷月,他也接受不了啊。冷月初次去他家上门,他妈给冷月二百元,还是陈松明暗地里给他妈的,转一下而已;跟冷月结婚,他妈来时带了五千,要回去的时候,说那五千是跟别人借的,冷月一声不吭地把这钱又还给她了,还搭上了车票钱;生儿子时,他妈拿来了几只老母鸡,她回家时,冷月都折算了钱给她了。这些事,冷月从来没有在陈松明面前提过。陈松明知道,冷月心里对他家里、对他妈一定是有些想法的,她只是不想让陈松明夹在中间为难。所以,她什么都忍了,吞了。陈松明心里感激冷月。一股暖流在陈松明的胸膛里涌动,他想伸手去摸摸这个一直深爱着自己,一直这样包容着自己的女人,黑暗中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让她睡吧,休息好了,明天才有精神。
“还没有睡着呢?”冷月梦呓般地在黑暗中问着。
“晚上太睡早了,瞌睡都睡完了,你睡吧,我闭着眼养神呢。”
“有心思的人是睡不着。”冷月口齿模糊地说着:“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们是夫妻,一起承担。”
“我能有什么心事。不就是操心沈冬和钟子良的那点事吗?再说,现在,我也想开了,他们也都是为人父为人夫的人了,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后啊,我不会再管他们的事了,把心事多放在你跟儿子身上。儿子现在上幼儿园了,这送他上学接他回家的事我包了,让你也轻松一点。睡吧,天一亮,又有你忙的。”
“想开了就好,就怕你想不开。哦,忘了告诉你,昨晚沈冬打电话来找过你,我见你情绪不好,就说你在楼上休息了。”冷月说完,又响起了轻微的鼻鼾声。
沈冬能在什么事?不就是他跟那两个女人之间的事吗?再说,这事现在已经成定局了,该离的就离,该结的就结,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陈松明翻了一个身,背对儿子。他感觉眼皮子有点重了,睡意又来了,他怕等会儿睡着了后,他的鼾声惊醒了熟睡中儿子。冷月说他的鼻鼾声能越过几座山,海的对面都能听见。
“咣啷咣啷--------”一阵拍打着卷帘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叫喊声:“冷医生,冷医生,快开开门,快开开门,我们家当家的发高烧了,冷医生---------”
“来了来了---------”冷月突然从床上弹坐起来,陈松明和陈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和喊叫声惊醒。可能是吓着了,陈雨在黑暗中紧紧地抱着冷月,嘤嘤地哭了起来。
“咣啷咣啷--------”
“冷医生,冷医生,快开开门,快开开门,我们家当家的发高烧了,冷医生---------”
楼下还在敲还在叫喊着。
“陈雨乖,陈雨别怕啊,让爸爸搂着你睡,妈妈要去给病人看病了。”冷月一边安抚着儿子,一边把儿子往陈松明怀里推,可陈雨抱着她的手就是不松开。
“这大半夜的来敲门,一定是病得很急很重,还是让他们到医院去吧,我们不赚这几个钱。”陈松明劝着冷月。
‘啪’地一下,冷月拉开了床头灯,对着窗口喊道:“来了,来了--------”
“真要下去啊。”
“不是赚几个钱的问题,是信誉。平常他们都是在这里看,这黑灯瞎火的,外面又刮着风,还下着雨,却让他们往医院里跑,他们心里会怎么想?我下去看看,如果是我看不了,我就叫他们去医院。”冷月强行地拉下了陈雨抱着自己的手,把他推到陈松明的怀里,下了床,麻利地穿上了衣服,‘哒哒哒’地下楼去了。
一会儿,陈松明就听到楼下卷帘门拉开的声音。陈松明拉了灯,搂着儿子,继续地睡。
楼下的冷月却忙开了。开看病的是胖妇人的丈夫,高烧两天,呆在家里不愿意,这会儿实在顶不住了,才让胖妇人把他送到冷月这里来。
“41℃,”冷月从胖妇人丈夫的腋窝下拿出体温表,借着灯光看了看,心里也倒抽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那长被烧成猪肝色的脸,责备着胖妇人:“你也真是大意,让他烧得这么高,也不带他来看,会引发很多并发病的。”
“这死鬼生来脾气就犟,拉他来他就是不来,说在家里吃点药,多喝点水就成。冷医生,真不好意思啊,这天还没亮就吵醒你。”
“没事。他以前有过过敏史没?”冷月一边给病人打着退烧针,一边问胖妇人。
“这倒不知道,他很少病,很少打针的。”
“从来就没有输过液?”
“我不记得。输过没?”胖妇人问自己的丈夫。
“输过,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胖妇人的丈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就做个皮试看看。”
“冷医生,药不要用得太好,我们手头也不是太宽裕。”胖妇人对冷月说。
冷月看了一眼胖妇人,想问她,是他丈夫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胖妇人乞求的眼光和她那朴素的着装又让她的话咽下去了。她轻声地对胖妇人说:“行,我心里有数。”
冷月给胖妇人的丈夫做的是青霉素的皮试。在医生的口头禅里,青霉素是药物中的‘万京油’,用途广,效果也不错,可以说是价廉物美。它唯独有一点缺点,也是医生们在用它时所畏惧的一点就是它的过敏性,快而猛。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冷月在灯光下了看了看胖女丈夫手腕上的皮丘,比做的时候小了,但是有触脚,范围不是太大。象这种情况的皮丘,就要凭经验来判断是否能打了。冷月有点犹豫不决,就对胖妇人说:“皮丘有点红,要不,我再换一种药来试试?”
“不用了,上回做皮试时,医生也这么说,后来打了,也没有什么事。”胖妇人的丈夫说。
“就是就是,不换了。”胖妇人跟着附和着。
冷月为胖妇人的丈夫配好药。当她把吊瓶挂上输液架的那会儿,心里突然莫名地一阵慌乱,人也跟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
三分钟,青霉素的液体进入到胖妇人丈夫的血管里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冷月和胖妇人都看到胖妇人丈夫脸色的变化,从苍白到铁青。
“冷医生,这是怎么回事?”胖妇人惊叫了起来。
“晕针?过敏?”冷月关了输液管的开关,跑到配药台前,肾上腺皮质激素、注射器,冷月的手一阵乱颤,注射器怎么也对不准玻璃小瓶的口。“我来吧。”陈松明不知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冷月的背后,从冷月手中接过注射器和装着肾上腺皮质激素的玻璃小瓶。
“快,松明,帮我联系一下120。”冷月一边给胖妇人的丈夫推着肾上腺皮质激素,一边吩咐着陈松明。
注射器里的药推完了,胖妇人丈夫的脸色慢慢地好转了起来。冷月轻轻松松了一口气,对正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的陈松明说:“松明,电话不用打了,没事了。”
“没事了?”
“没事了。”
在这刻,陈松明和冷月突然意识到:生与死,只是一分钟半分钟的事情;开门诊,不只是赚钱多一点问题,它存在着很大的风险性。
两个从惊吓中走过来的人,相互对望着,眼睛里都有一点潮湿。胖妇人握着丈夫的手,低声的抽泣着:
“你个鬼死,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说,你要是就那样过去了,留下我可怎么活罗?”
“我死大着呢,哪会那么容易死。老婆,你摸,这烧倒退了。”
“冷医生,真的,他的烧退了。”
“退了就好,退了就好。要是没有事,你们就回家吧。”冷月有些歉意地笑着说:“真是对不起,让你们受惊吓了。”
“冷医生,这不能怪你,是我们坚持要你打的。现在人没事,就不说这些话了。”
胖妇人要给打针的钱,冷月没有收。
天已大亮,目送着胖妇人夫妇走远后,陈松明对冷月说:“这事,以后得小心点。钱可以不赚,一定不能出事。”
“我知道。”冷月脸上有些不悦,丢下陈松明,独自上楼去了。这话又说错了?陈松明望着冷月单薄的背影,自问着。手机的提示灯一闪一烁地刺激着陈松明的眼睛,手机的屏幕上显示四个未接电话,一条短信。四个未接电话中有三个是沈冬的,一个是钟子良的,短信也是钟子良发的。发什么神经,从来就不发短信的?陈松明一边骂着一边翻开了钟子良的短信,当他看到钟子良发给他的短信内容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