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城南游艺园瑞聪兰心尽畅怀
城南游艺园①是一座综合性的大型游艺场。该园坐南朝北,占地约二十亩,西式门楼,内有较大面积的露天场地和莲花池潭,设有电影场②、京剧场③、杂耍场④、魔术场⑤、木偶戏场⑥、弹子房、旱冰场⑧、地球场⑨及多种游乐设施和食品摊点。由于该园内很多设施在京城尚属首例,一开业便哄动全城,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跑到去一饱眼福。
杂耍园设在场西南,约请的都是当时京城著名演员,如演双簧的徐狗子,说相声的焦德海、刘德智,唱连珠快书的葛恒泉、常旭久,唱山东大鼓的谢大玉、杜利顺,唱京韵大鼓的良小楼,唱滑稽大鼓的老傣瓜、架冬瓜,唱戏迷传的华子元,拆唱八角鼓的杜贞福、果万林,变戏法的快手刘、彩孟。这些演员,歌唱表演都极精彩,各有千秋,深受顾曲者欢迎。
而此刻正在院内表演单口相声的是喜连社的二师哥,潘瑞聪。他今天说的是单口相声《山西家信》。瑞聪今天穿了件很合身的白色大褂,在搭配身后那大红的帷幕和舞台上那耀人灯光,显得肤若新雪的他更加的光彩夺目。
我有一拜把子的二哥,山西乡下长大的,不怎认识字儿,要是又需要写个便条啊,信啊什么的,他就画张画表情达意。看这位咧嘴,想您心里话说了,这画画能管什么用啊?嘿,您还真别说,我先开始也不信来着,可是我现在,真信了。有一天中午,我去他家里喝酒,他说俩人喝没意思,打算把前院他一街坊给叫过来一起喝,然后就画了张条打发个小孩儿给送过去,我一看,纸上画一小人猫着腰,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捂着嘴。我瞅着心里听纳闷,不明白什么意思。正我纳闷这会儿功夫,那小孩儿回来了,也给我二哥一张画,那上面画的是一王八,身子挨一鸟笼子里头,头探在笼子外头。我二哥一看,说:得了,咱喝咱的,别管他了。别介!我这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了!您刚才那俩画是怎么个意思。哦,我二哥说,我那头一张画,一个小人一个手捂着屁股,一个手捂着嘴的意思是,午后,我请你吃饭。哦,我明白了,原来捂着屁股就是午后啊,那另一张呢?另一张的意思是,大概,出不来。呵,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大盖,出不来。怎么着,你觉得新鲜吧,更新鲜的还在后头了。有一次我去山西办事,他托我给他家里稍一封信,和五十块现大洋。在路上我实在没事干就把那信打开瞅了,这一瞅我可就愣了,信上画着那热闹啊,信上画了是一棵大树,树杈上还落着两只苍蝇,树底下趴着四个王八,立着两把酒壶。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真不懂,不过看起来是没提钱的事儿。到了山西后我办完自个儿的事儿,实在是没事干,就挨街上转悠了转悠,走着走着看一宝局,我这人有点毛病,看着宝局就走不动道,不玩上两把就心里闹的慌。于是就玩了几把,可这一玩儿不要紧,把我身上带着的那点全都给撂下了,回去路费都没钱了,这可怎么着好啊?我这时突然一转念,心想,我的钱没了,可我二哥让我捎的钱在啊,他信上又没说多少钱,等到他家岂不是我说多少是多少,于是就借了我二哥十块大洋。您可记住了,我这是借,不是偷,顶多也就是挪用。没钱了,我也没想了,干脆就去我二哥家送信去吧。一到了他家,把信和剩下那十四块大洋交给了他父亲,他父亲把信打开,看看我又看了看信,看看信又看了看我,然后捻了捻须然,斜眼问我:我儿子让你给我捎多少钱?(倒山西口)
四十块大洋。
不对,是五十。(倒山西口)
那里写着呢,那里写着呢?
信上写的清楚,你看,我们山西人管苍蝇叫蝇子,管花的钱也叫蝇(银)子,你看苍蝇落在树杈上,那就是我儿子在告诉我,银子,银子,有数。(倒山西口)
当时我就心慌了,想,要坏,这四十块钱要破案,不过咱得咬住了牙,说:哪写着五十块大洋啊,哪呢!
你看,树底下趴着四个王八,立着两把酒壶,四八三十二,二九一十八加一块,五十。(山西口)
得嘞,我一看就这回瞒不住了,就跟他实话实说了,结果那大爷还真不错,没跟我计较,还又托付给捎了一封信,不过当然,没敢让我给稍钱了。出门我就把信给拆开了,一看里面画着,两个扣着搁的水桶,水桶上落着倆只苍蝇。我一看,甭问,这里面肯定有钱的事儿。再往边上看,画着一个大圈,一个小圈,大圈里面放着一炮仗,小圈里放了一蚕茧。角上画一小人,剃一小平头,穿一黑大挂,一手拿着一色子,一手拿一手拿十块大洋。好像有点像我。简段截说吧,我回北京头一件事儿就是上我二哥家里把信交给他。他把信一打开,当时就高兴了,说:不错,交朋友还得交我这样的。钱给捎到了。
啊?我纳闷了,说:这你都看的出来?
对啊,你看,这上面有两只苍蝇,我们山西人……
嘿嘿,这个您不用解释,我明白,你们山西人管苍蝇叫蝇子,管花那钱也叫蝇子,这个我都知道了。
黑哟,这你都知道,那你知道水桶什么意思么
这我就不懂了
告诉你,我们山西人管水桶叫水筲,水筲倒着搁就是捎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银子银子,捎到了
那底下那个大圈里一炮仗小圈一蚕茧那是什么意思啊。
唉,我二哥叹了口气,说:那大圈代表的饭碗,小圈代表的是茶碗,连起来的意思我父亲想我想的是,茶里思,饭里想。
那角上那个一小人,一手拿着一色子,一手拿一手拿十块大洋是什么意思啊?
唉,我儿子不学好,偷我十块钱耍去了。
我啊!?
在演出中他时而拿起折扇潇洒摆出各种姿势,诙谐谈吐潇洒中不夹一丝造作,自然而然的赢得了台下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与掌声。尤其是坐在前排的兰心,连瑞聪下台时给的暗示都没看到,笑的都直不起腰了,以至于到了后来演员唱大鼓的时候她还是在不停的笑。“格格,您别笑了。”月娘拽了拽她的袖子,说,“您看旁边的人都看您呢。”兰心听她这么一说,轻蔑的用眼角往周遭一扫,说:“管他们呢,我乐意,来这我不就是为了找乐么。”兰心继续肆无忌惮的笑着,直到一位唱岔曲四五十岁的老先生摇着八角鼓唱起了她最为喜欢的《风赞》
烛影摇红焰,透纱窗,雨后生寒;
荡而悠,扬花舞柳。
雨打河轩,芭蕉弄影,竹韵悠然。
到深秋,寒夜钟声闻远寺;
送扁舟,帆挂高悬急似箭。
牧童牛背放纸鸢,
松涛恰似水流泉,
柳絮癫狂如飞雪。
最可爱,麦浪清波万顷田。
兰心是唱岔曲的行家,唱的好不好用耳朵一听就能分辨的出来,而眼前这位演员无论的做派还是唱功都堪称一流,尤其是他在那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的傲慢,更让兰心确定,他是个没落的旗人,江湖艺人怎么可能把优雅而高贵的岔曲演绎的如此到位?唉,大清国一倒,旗人没处再领俸禄,再赶上那没点祖产的,也只能将从前取乐休闲的方式,变成了养家糊口的手艺。那人下台,兰心打发月娘给他送了一大把银元过去。
整场演出结束了,兰心十分开心的走出了剧场,一出门就看到了已经等了很久的瑞聪,她立马跑上去对他说:“你刚才说的太逗了!尤其那个‘蝇子,蝇子,梢到了’,哈哈,你怎么还会说山西话啊?”
“倒口是我们的基功,我会很多种的。”瑞聪说着搭了个架子,含着得意的微笑对兰心说,“阿拉上海人(上海话),老家挨吉林那疙瘩(东北话),但还是爱吃天津卫的煎饼果子(天津话),最好对上点醋(山西话)。”
“哈哈哈哈,你怎那么棒啊!”兰心笑的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既然你笑的这么开心,就是不生气了。”瑞聪说。
“谁说我生气了啊?”兰心继续笑着问他。
“你那天在后海一个人走了,我看你心事重重的还以为你不高兴了呢。”
“没有~”兰心淡淡的说,头随之低下了,而笑容也止住了。
“潘老板,我看门口那轱辘鞋挺有意思的,您带着我们格格去玩儿吧,我到门口去看看我们家的马车来了么。”月娘说着把兰心往瑞聪那一推,走开了。瑞聪淘气的探下了身子,迎着兰心的做了个鬼脸,兰心噗嗤一声,笑了。
城南游艺园进门的地方就有个很大的用栅栏圈成的旱冰场,地面用水泥抹得平滑如镜,游人可租用轱辘鞋下场活动。这种场子在京城尚属首个,所以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看和玩耍。瑞聪自来这里演出后就经常玩,身手矫捷的他早已练成了个中高手,背手滑,侧滑,旋转等姿势在他看来易如反掌。可兰心显然是不大适合此项运动,穿上轱辘鞋后真是寸步难行,时时刻刻都有摔倒的可能,瑞聪见此情景,只好寸步不离。可就在瑞聪刚一走神的工夫,她的身体就又一次急速下降了,瑞聪一看扶是来不及了就干脆直接躺地上,可巧让兰心一屁股坐在了肚子上。“哎呦!”瑞聪发出一声惨叫。“你没事吧!”兰心以为真给他坐出了个好歹,吓得立即花容失色。瑞聪无可奈何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扶着墙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捂着肚子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咱玩儿点别的去吧。”
旱冰场附近设有地球场(保龄球场),平抛大木球在光滑的地板上滚动向前击打十根木棒。这种游戏兰心在国外经常玩,虽然天桥的设备比不上国外,但技术要领还是一致,所以她打了一个满贯又一个满贯,玩的不亦乐乎。可过了没半小时瑞聪就把正玩的起劲的她强拉硬拽的弄到了杂技场,观看《枪打活驴》。
来到杂技场,已经是坐无缺席,就连两边的侧道也站满了人。他们俩好不容易才挤到了前排找个地方站。
“《枪打活驴》是韩爷(魔术大师韩秉谦)的的看家好戏,一个月只演一回,你这次来可是抄着了!”
“真的有那么好吗?”兰心还由于没尽兴的玩地球而对这个魔术意兴阑珊。
“看了你就知道了。”瑞聪神秘兮兮的说。
这时一位身着大褂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走上了台,他先是朝大家礼貌的深鞠一躬,然后让四名助手推出了个大木柜。他把大木柜打开,旋转一圈,让观众开清木柜并无漏洞,然后叫助手牵出了只欢蹦乱跳的毛驴,并把毛驴引入大木柜,接着让四位助手旋转木柜,然后再次将木柜打开,让观众看清楚毛驴仍在其中。接着又把木柜门关上,就在这一霎那,他突然掏出支枪瞄准柜门,“砰!”地一声枪响,再打开门一看,毛驴已踪影皆无。
“驴呢?!”兰心忍不住大叫。台上的魔术师微笑的走下了台,把兰心和几位观众带到了后台,原来,驴正在后台悠然自得的吃草料呢!
“真是奇了!”兰心拉着瑞聪说,“我国内外的看过那么多魔术都没有这么精彩的,你说他这是怎么弄的呢?”
“这就不是二格格您该操心的了,您老要是明白了,还看什么啊。”瑞聪拍了拍她的肩。
接着他们去园门右侧的走廊里玩了测验拉力(即“九连灯”,用力拉,以九个灯泡都拉亮时为力气最大者)、拳击(用拳头猛击皮囊,皮囊下设有电表指针,拳力大小可以由指针数字表示出来)。人头说话(利用光学把人的身体遮掩起来,光剩人的头颅表演讲话,并做问答姓名、年龄、住址等等)几种小游戏。最后他们来到了四面钟广场,看露天电影,他们坐在后排的藤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看电影。此时华灯初上,院内万盏明灯,流光溢彩,再加上周遭柳叶轻拂,花香四溢,真是恍若仙境一般。
“真没想到你打地球打的这么好。”瑞聪用手温柔的抹去了她挂在嘴角的奶油。
“我在国外的时候经常玩的。”兰心一边吃冰激凌一边说。
“哎呦,格格就是格格啊。”
她有些不高兴的撅起了嘴,说:“别叫我格格好不好,我叫兰心。”
“不~”瑞聪坏笑着摇了摇头,“二……格格。”他故意拉长了“二”的音,可兰心却全然没有在意,看着她单纯的可爱模样,他不由得的喊了声“兰心。”
“瑞聪。”兰心还给了他一个单纯而美好的微笑,甜美得瑞聪不由得去上手捏了捏她的脸,看看是不是能挤出蜜来。兰心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随手摘下了一朵海棠花,夹于辫尾。“别~”瑞聪抢步上前,把海棠花取了下来。然后退后两步唱到“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兰心见此情景,捂嘴一笑,落落大方的站了起来,把花一摘,唱到“海棠花来海棠花,到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此不再插这朵海棠花。”唱完,把花地上一扔,瑞聪随即捡起,唱:“李凤姐多痴傻,不该丢着海棠花。来让为你插~,插~,插上这朵海棠花~”兰心看过过来了,便调皮的笑着跑开了,瑞聪追了几步突然往下一蹲,捂着肚子呻吟了起来,
“瑞聪~!”兰心跑了过来,蹲在地上万分焦急的扶着他的背,说,“是不是我刚才坐你身上压坏了你啊。”她说着说着不由得已经梨花挂雨,粉面生泣。而瑞聪则在偷偷的欣赏着她对他的关心,直到觉得再闹她该急了的时候,才心满意足的抬起头,说:“骗你的啦。”
“你怀死了,坏死了!”兰心嘟着嘴向瑞聪一通捶打,而瑞聪快乐的应付着她那可爱的小粉拳,笑声,洒满了周遭的柳岸花堤。“砰砰砰~!”这时,随着几声巨响,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开放了起来。他们俩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彼此靠近,一同欣赏着在黑幕中泼洒出的五彩缤纷。各种艳丽的火花,同时变幻出各种景物,最后变幻出一座襄阳城,而就在这时,在杉篙架的对角处,又放出红、黄两色火球,如同连珠般一齐射向襄阳城,画面随之开始逐渐灰飞烟灭。
“这叫炮打襄阳城,是游艺园著名的烟花表演。”瑞聪对目瞪口呆的兰心说。兰心忽的握住了他的手,由衷的感叹道:
“天桥真是个能让人忘却忧愁的好地方,若有来世,我仍愿托生在此,继续守候着这片我祖先用生命与鲜血赢来的土地。”
“好,那我陪你。”瑞聪说着,把她拥入怀中。
音乐声响起,这如此诗情画意的情境下,玉芬带着瑞聪翩然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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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钟:很多老北京人都对这四面钟印象深刻。当时手表并不普及,而高大(十米)的四面钟无疑给逛天桥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看点的”好地方。说起建造四面钟的渊源,还是有一段趣闻的。当年由于城南游艺园的劲敌新世界的后台老板,军阀陈光远的五姨太,让设计师把新世界设计成了一艘轮船形状,让他朝前(钱)开,而城南游艺园的老板则要把四面钟则是一个锚,让他没法朝“钱”开。现而今中华大地几经波澜,无论是新世界是城南游艺园都在几度风雨中灰飞烟灭,渐渐的被人们淡忘,只有那四面钟,复建后依然屹立于天桥,他就像一位永远保持的微笑老者,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天桥艺人们成长,走红,衰败。寂寥无依也好,红得发紫也罢,即使是肮脏龌龊,蛮横无理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段过往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