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贡翔意想不到的是酸竹寨并未受到战火的牵连,这里依旧是青山绿水,莺啼婉转,水流涓涓,这里的人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战争,依旧安然耕耘在山头、田埂,嘹亮的劳动号子又响起,是那样清脆有力。贡翔延着那条长长的小路向小寨走去,一路上,风景如画,春花软柳,南利河碧波荡漾,小小竹筏江中游,两岸青山相对出,小寨静静卧在大山的怀抱里,远远望去,仿佛襁褓中的婴孩,河水静静东流去,涓涓潺潺。啊!多么美丽的河山啊!
贡翔沿着盘山的石阶一梯一梯走着,到了半山腰的时候,他倚靠在一块大青石上,鸟瞰绿带般的南利河缓缓东流,穿过茫茫的原野,谷地;河岸,百花竞相盛开,争奇夺艳,姹紫嫣红;山头田间,绿草苍苍,繁花锦簇;山川雄奇险秀,巍峨耸峙,青山如黛;好一派南国风光!
感叹过后,贡翔又继续上路了,酸竹寨渐渐从群山中显现出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可贡翔看来却是那般明亮清晰,远远的就听见公鸡喔喔喔,鸭子嘎嘎嘎,狗儿汪汪汪的声音,这时刚十点多钟,小寨炊烟袅袅,乡亲们正忙着弄早饭呢!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贡翔离小寨越来越近了,他迈着大步子朝寨子走去,风儿是那样和煦,温柔,阳光静静照在身上,暖暖的,路旁的花草随风摇摆,似乎在迎接游子归来。
“贡娃子,回来啦!到哪发财去了?”贡翔刚走到村头,就碰见背着小竹篓的李友田大伯,见到贡翔,他乐歪了,赶忙迎上来,兴奋道。
“伯,没有挣到钱,您老去干啥活计哩?”
“我去割牛草,家里的母牛奶崽了,那小牛羔子可壮实了,活蹦乱跳的。”酸竹寨的乡亲们侃起自家的喜庆事来,头头是道,李友田老汉高兴地说着,手里不停舞弄镰刀。
“呵呵,是吗?那恭喜恭喜咯!”
“你娃子嘴真甜,净捡人家喜欢听的话说。”
“伯,有空常来玩啊!”
“晓得嘞!可是......”李老汉忽地犹豫了。
“伯,可是什么?往下说嘛。”
“娃,你——快——回——家——吧!”
说完,李老汉转身下了一条小路,高高的芨芨草掩着他的身子,只见得脑袋瓜子晃动着。
贡翔心里一阵阴冷,想着家里定出了什么事情,匆忙赶去。
他家院前的小坡已经长满了杂草,杳无人迹,甚至连个鸡鸭的脚印也没有,贡翔拂开杂草,上了小坡,他的苍老破旧的家立刻呈现在眼前:围着小院的栅栏被雨水腐蚀得不成样子了,灰黑一片,长满了白色,黑色的菌子,孤零零的悬挂着,风轻轻一吹便掉下一块来,屋顶上长了厚厚的青苔,油绿,油绿的,黄色的土墙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门檐下的木头柱子被虫啃食了,晃晃悠悠的。贡翔静静站在院外,望着风雨飘摇的家。
“咳咳咳......”的几声咳嗽从小屋里传来,古国香老婆子佝偻着身子伏在门板上,然后倚靠着门板缓缓下滑,坐到门槛的石凳上,她枯瘦的布满皱痕的手紧紧握着拐杖,生怕被人夺走,她头发斑白,裹着一块黑色头巾,脸上的皮肉下垂着,轻轻一动都会晃动起来,深深凹陷的双眼久久注视着远山头,下身破旧的黑褶裙枯黄燥裂的腿,她没有穿鞋已经是多年了,赤脚踩在地上,脚底因为长年裸露,已经僵硬风化了,坑坑洼洼的,这么个年迈的老人,她全身肌肉松弛,可以清晰地看到骨节、骨架怎么拼凑的她。这时候太阳越升越高了,亮晃晃地照进古国香老婆子眼里,她揉了揉,然后缓缓起身,拄着拐杖正要往屋走。
“阿妈......”贡翔看见母亲,不禁黯然泪下,失声叫道。
古国香已经上了年纪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她只是稍微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屋走。
贡翔急忙跑进屋里,搀扶起自己的母亲。
“阿妈,我是翔啊!你的翔啊!”
“翔?你真是翔儿吗?”古国香转过头来,用迷茫的眼神看着贡翔,疑惑道。她的松弛的脸上,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
“阿妈,我是翔,你的儿子,翔啊!”贡翔搂着母亲,泪眼盈盈。
“儿啊!真是你呀!娘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古国香老婆子抚摸着儿子的脸,她颤抖的手反复上下移动着,她已经快二年没见到儿子了,不禁落下泪来,只是不知是清泪还是浊泪,一起沿着她脸上的沟沟壑壑静静地,缓缓地淌下来,最后汇聚在一点,“滴答”一声掉落到地上,风干了。
“阿妈,是我,是我,我回来了。”贡翔扶着母亲坐到板凳上,背倚靠着土墙壁,他跪倒在母亲面前,失声道。
“真是我儿啊!呜呜呜......”古国香捋着儿子头上一根根的白发,不禁恸哭。
“阿妈,爹呢?他去哪了?”贡翔止住了哭声,细声道。
“他——他——在——坡——上。”古国香哽咽说。
“他——在——那——守——地,最近猴子常来掰苞谷。”她继续道。
“阿妈,您吃早饭了吗?”
“哎,没,没有呢。”
“我给您做饭吧!”
“好。”
贡翔蹲到火炉前,炉里头的木灰是冰冷的,可见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烧火做饭了,只见屋角里有几颗红薯,贡翔慢慢架起火来,然后把红薯烤在上面,过了很久,红薯变得黑不溜秋的时候,他慢慢剥去黑糊糊的皮,将黄灿灿的红薯掰成小块递到母亲嘴里,古国香老婆子慢慢咀嚼着,然后咽进肚里。
“儿啊,娘不吃了,这块留给你。”古国香伸手挡住贡翔,把红薯塞给他。”
“阿妈,您再吃点......”
“娘饱了,你吃,你吃。”
古国香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吃着红薯,心里乐呵呵的,可惜她脸上做不了表情,眼睛里也是茫然若失的样子。
太阳照进院坝里,亮晃晃的,贡翔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心,搀扶着母亲坐在上面,他拿着木梳子替母亲梳理起凌乱的头发来,当梳到一小撮掉落的头发时,他拾起来悄悄装进裤兜里,阳光静静照着这对母子,暖暖的,温馨的,和煦的。从院口远远望去,青山如黛,早霞似虹,白云缱绻,云卷天舒,恬然如画。
......
“阿妈,爹怎么还没回家。”这时候太阳已经渐渐地落山了,山头河谷苍黄一片,一行白鹭幽鸣着向巢穴归去,谷风阵阵袭来,杂夹着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快吃晚饭了,贡布西老头迟迟未归,贡翔焦急问到。
“他,他......”古国香迟疑了一会儿。
“儿啊,等会儿娘带你去看看你爹吧!”
贡翔方才想起李友田大伯的话来,但他不敢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一阵冰冷。
吃毕晚饭后,贡翔扶着母亲缓缓爬上小土坡,又绕了一道坎,一方衰草凄迷的坟墓映入眼帘,黄昏的余光倾泻在坟头,静静的,柔和的,凄清的;坟旁的狗尾巴草低垂着头,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晚风袭来,衰草低吟,树叶飞舞,舞落一世纷繁,风儿呼呼,仿佛在吟咏哀唱: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儿啊,你——你——爹——就——在这——儿,快给他磕个头吧。”古国香注视着老伴小小的坟,眼眸子一动不动,嘴里嘟囔道。
“爹......”贡翔跪倒在父亲坟前,放声痛哭。
夜幕低垂,松柏呜咽,风儿撩拨着萋萋草,冷嗖嗖的;小山头,松涛声阵阵;草丛里,纺织娘、蝈蝈哀鸣着;寂寞哀伤的风儿刮过原野,翻起层层灰黑色的浪。
古国香走上前去,羸弱的手扶起泪水涟涟的儿子:
“儿啊,莫哭,以后咱娘俩好好过日子,也算对得起你阿爹在天之灵了,他会保佑我们母子平安的。”
“阿妈,爹是怎么走的?”贡翔哽咽着说,他眼眸子里凝聚着泪花,和布满血丝的瞳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古国香对儿子讲起老头子去世那天的事情来,她很镇定地讲述着,没有流下一滴泪,她的眼眸早已枯涸、荒芜,再也荡漾不起泪水的涟漪。
夜色苍茫,灰黑色的夜空笼罩着大地,天地交接处,闪着道道紫光,隐隐约约的,群山的影子忽明忽暗,石卯山脚下,灰黑色的南利河水涓涓潺潺,一路呜咽哀号着东流而去。
贡翔搀扶着母亲,缓缓下了小坡,荒草渐渐隐没了他们单薄瘦弱的身影。
......
那天夜里,贡翔迟迟不睡,他静静躺在床上,思索着,叹息着,父亲走了,母亲年老体迈,自己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必须做出男儿样,坚强起来,一切向前看!再苦再累也要给母亲一个温暖的家,老人不图别的,家人和和睦睦,融融曳曳是他们一生最大的追求,贡翔暗暗下着决心,他的青筋暴出的手抠紧了床沿,集中自己的力量,大口大口吐着气,除掉过去的晦气,一切从新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贡翔早早爬起来,胡乱揩了一把脸,便提着柴刀到院坝修补起栅栏来,他凌空劈开一块块木版,拆下灰黑破旧的围栏,然后从新钉将起来,他干劲十足,挥舞起柴刀,噼噼啪啪响着木版裂开的声音。当太阳懒洋洋地从东边抬起蓬松的小脑袋时他已经把栅栏修补好了。
古国香老婆子也起来了,倚靠在门板上看着儿子,她的身子颤颤巍巍地佝偻着,枯瘦的双手在胸前垂着,一件单薄破旧的麻衣套在瘦不拉几的身上,愈加显得瘦骨嶙峋了。
“娃,休息一会儿再弄吧。”
“阿妈,不累,已经弄完了。”贡翔揩了把汗,道。
“阿妈,外面风冷,您回屋吧,等会儿我就做饭。”
“让娘弄饭,你干了一早的活计了。”
“阿妈,儿不累,您回屋歇吧。”
“娘再给你做一次饭吧,娘老了,以后就指靠你了。”
贡翔听到母亲话里说的“再”字,不禁一阵忧伤。
“阿妈,你放心,儿会尽力撑起这个家的,虽然——爹——走——了,但有我呢!”
“好,好,儿懂事了,娘——娘——放心。”古国香掩面进屋了,不知道是哭了还是早晨的光太强烈的原因,也不知是悲伤还是高兴。
她蹒跚踱步到炉前,屈膝躬身往炉里加柴禾,她的嶙峋的手仿佛那枯黑干裂的柴禾,额前的皱纹像死去了的蚯蚓,横七竖八。柴禾燃起来了,冒着缕缕青烟,熏得古国香苍老了许多,额前的几撮头发闪着青烟般沧桑的颜色,老婆子有气无力地起身,膝盖压过的地上留下小小的、浅浅的印痕,骨头一样的形状。她把铁锅架到炉上,舀了一勺水进去,待水呼噜呼噜涨开时,她倒了些面粉进去,捏着筷子慢慢摇将起来,悠悠的,静静的,只听得柴禾燃烧的声音。面粉渐渐渗透了水,换了颜色,黏糊糊的,筷子插在里边都取不出来了。差不多熟的时候,她取下铁锅,可能是烫着手了,她唏嘘了一会儿。
“翔儿,快回屋吃饭吧。”古国香倚在门口,阳光照在她斑白的头发上,白晃晃的。
“阿妈,这就来。”
贡翔丢开手里的柴刀,回屋叽里咕噜灌了几碗,又架着梯子将屋顶的青苔刮净了,下来的时候衣服上挂满了墨绿的青苔的印痕,古国香看着忙碌的儿子,荒芜的眼里荡漾起一丝绿意。
......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贡翔照旧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古国香行动不便,每日只有在家盼着儿子归来,贡翔很能干,加之现在的政策是: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家里的生活逐渐得到改善,衣食不愁。
人身处在温饱的年代里,是比较容易思念起往事来的,贡翔也不例外,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为自己的“孝”紧张起来。每日在他脑海里总浮现着娣媚的身影,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他始终忘不了她,想着她,念着她,夜里辗转反侧,呼喊着她的名字,含泪入睡,她的美丽的倩影时刻牵动着他,当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时,他荒芜破碎的心渐渐春潮涌动,长起萋萋的芳草。苦苦等候的日子熬白了他的头发,熬红了眼眸,熬干了泪水。他和她,经历了相识,相知,相亲,相爱,相离,他们,是否还能破镜重圆,再续前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