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南真的被这一连串的叫骂声吓懵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能用那样的词汇来辱骂自己的女儿。她没有做错什么。有好几分钟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任凭父亲的重棍砸在她的腿上臀上。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用她最大的力气喊道:
“我即使是去卖了身,你也不能这么说我吧!”
母亲见她这么说,愈发气了。
“你不要脸!”她还是这么骂。
“啊——!!!”千南尖叫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可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几乎是故意把身子放在父亲的棍棒之下。只有在手指被打到的时候她才稍微缩了缩手。刺骨的疼痛钻心而来。
“你不要喊这么大,你不怕邻居听到笑话啊?”
“啊——!!!”
“我让你别喊了!”
“啊——!!啊啊——!!啊——!!”
随着千南的喊叫,父亲手里的棍子越来越重。
千南只是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她已经失去了思考。也许只有尖叫能缓解自己心中的委屈和疑问。在她面前的还是她的双亲吗?往日疼她爱她的父母,那个温柔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面目狰狞这么陌生这么凶狠?曾经的温暖真的只剩下照片了吗?那个开满美人蕉的花园现在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全家人一起看电视,一起跟着周华健唱亲亲我的宝贝的夜晚,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她只能尖叫,不然她会死,一定。
父亲一直在打,母亲一直骂,最后她的嗓子终于哑了,可是她还在叫喊,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其他的抗拒的方法了。父亲的棍子终于打断了的时候,指针指在了凌晨两点。
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多么深的伤害,才能让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哭的她,一直哭了一夜。父亲终于不再打她,让她回房间睡觉的时候,她感到了头重脚轻,视线模糊,身体的疼痛,这时候竟然都感觉不到了。她无力地关上房门,扑在床上抽泣。这还是小时候母亲带她去百货公司买的粉红色小棉被,上面印满了大颗大颗的草莓。现在被她抱在怀里,被她的手指紧紧地撰着,被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怀抱着它呜咽,用泪水把它*******另一张床上的千依当然早已醒了过来,千南用听的就知道她睡着了和醒着时候呼吸的细微差别,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已经太熟悉了。可是千依并没有过来安慰她,给她拍拍背,或者给她倒一杯水。甚至她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她一个身都没有翻。若今天挨打的是千依,千南说不定此刻也是躺在床上装睡,所以她对此并无怨言。但是如果她知道那个时候千依其实是眼含泪水,也用牙齿咬着她的棉被呢?如果她知道千依的心跳跟随着每一声沉重的闷棍,每一声千南的尖叫而停止一次呢?如果她知道千依当时其实很想跳下床来,拥抱住她,和她一起放声大哭呢?可是千依不会那样,千依十二岁,却也是一个大姑娘了。她们不是会在痛苦的时候紧紧相拥的姐妹,她们不能一起哭。所以千南也不能知道她的这些心思。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尊此刻已经在千南心里化作了虚无。她感觉她像是一块被所有人践踏的泥巴。这时母亲却打开房门走了进来,轻轻地坐在悲泣的千南床边。哀伤地看着她。她是来观望她的悲伤和破碎的自尊。千南努力地想要停止抽泣,她在试着闭气,试着减少抽泣的次数。她不想让她看见她这么难过。
母亲看着女儿泪痕斑斑的脸,此刻也心痛交加。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和女儿的态度,突然觉得是不是确实误会她了?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不出来,只得安慰道:“我们也是为你好,你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要怎么办?我和你爸爸,这些天输了很多钱,欠下了很多高利贷,我们连房产证也抵押给银行借了贷款,贷款也输光了,你爸爸他心里也是着急……
“我也知道,他下手重了,但是谁不望女成凤啊……”
千南看起来表情呆滞,仿佛在认真地听她说话。母亲见她不回答,以为她也在心里反省,或许已经原谅了他们也说不定。于是又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叹了几次气,留下一句早点睡吧,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千南一夜未眠,千依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
第二天,周围的同学都看出了千南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独自坐在座位上,表情麻木,眼睛红肿。“你怎么啦?”他们问她。她摇摇头。英语课上周琳让同学递了给她一个折叠起来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南南你怎么了?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哭过?她回头看,周琳正在她的座位上焦急地看着她,她努力微笑了一下,然后在纸上写道,是啊,昨晚看的漫画结局太感人了,我哭到半夜。纸条递到周琳手上时,她不假思索地信了。她是单纯的孩子,只要是千南说的,她都会信。
放学后,千南独自站在教室的窗前眺望着校园里那棵老青树。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棵树,从来也不会疼痛。在她正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男孩从她身后追上来。
“要不要一起吃饭?”
千南看清了是刘逸之,班里一个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男生。
“不用了。”千南说,然后自顾自地走了,留下那个男生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和父母间长时间的冷战开始了。
她如同一个暗色的影子,在天还未亮的时候离开家,在天黑之后,又恍恍惚惚地飘回来。如果家里只有千依一个人,她就打开电视看一会儿,在台灯下写作业,或者看看小说。如果大人都在家,她就匆匆洗溯了回到房间,紧紧地关上门。
这样过去了不久之后,有一天,千南突然想起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亲了。有一天母亲在家,在问了千南几句话而得不到回答之后,她又像忘记了那天晚上女儿的尖叫声似地,在千南脸上狠狠烙了一巴掌。还没等到千南抬起头来,另一边脸又挨了一巴掌。
这样的事短时间内又发生了两次。千南的脸上耳朵上,没有一处不痛的。但是她却好像不知道痛了一样,毫不在乎。只有在她晚上睡觉时压到脸颊才感觉到火烧一般的疼,她才又想得起几天前母亲曾经打过她。也许只有晚上起床上厕所的千依曾经撇见过,盘踞在千南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双腿上,浅红色的累累伤痕。它们像极了红色的蛇,代表着羞耻的符号。
心里的猜测很快就兑现了。
有一天晚上下自习之后,外婆正站在没有路灯的巷子口,朝她挥着手。
“南南,今晚到外婆家去睡,啊?”
千南跳下自行车,点点头,然后推着车跟在外婆旁边。她没有问为什么。
外婆握着她的一只手。她感觉到外婆的皮肤,坚硬又粗糙。这是一只劳累了整整一辈子的手。坚强有力,一点也不像是一只女人身上该有的手。外婆的手很大很温暖,将她冰凉的小手包容在其中。
小姨老早就等在外婆家的门口。
“接到啦?”她问。
“接到了,我刚到那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外婆回答。
千南走近外婆家的门,坐在沙发上。千依也在看电视,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小姨和外婆还在院子里小声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好像很焦急。我再去找找。小姨留下这句话就又走了,千南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外婆独自进到房间里来。坐在千南旁边。
千南等待着她会说点什么,她应该要说点什么的。其实她说什么都无所谓,千南大概也都能预料到了,她并不是一个脑袋空空的孩子了,她是大人,是个大姑娘。她懂得未雨绸缪,再坏的消息也不算坏,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你们爸爸……”外婆说了这几个字又犹豫了,仿佛真是有什么惊天大案已经发生了似地。
“你们爸爸,他跑了……他在赌场,输得倾家荡产,借了很多高利贷,房子也抵押在了银行。”
“这个我知道。”千南说。
“现在他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债的人下午去你家里大闹了一场,你们的妈妈也跑出去了……”
“妈妈去哪了?”千依问,她的声音冷静得吓人,使千南都对这个看似很熟悉的孩子产生了怀疑,她还是不是那个总和她吵架争衣服穿的莫千依呢。
“不知道,但是肯定不会跑远。你们也不要担心,你们姑妈,姑爹,小姨,叔叔,大伯,三伯,四伯都去找她去了,还有你们爸爸那边的叔叔也去找了。一会儿就会找到的……你们不要担心,肯定会找到,她能去哪里?唉……”
外婆叹了一口气。千南最怕外婆叹气。那是一个真正苦命的女人的叹息声。
“即使真的出什么事了,你们也不要当心。在外婆这里少不了你们的吃,外婆就是再没有,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书……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你们做了作业赶快睡觉,大人的事你们也别考虑了,不会有事的,什么事也不会有。”
外婆最后几句话故意说的很有把握,想方设法让眼前这两个小孩相信她,放下心来。两个孩子真的做完作业乖乖的睡了,没有谁哭,也没有谁问过,妈妈找到了吗?只有年迈的外婆彻夜不眠地等着有人把她的女儿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