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光中醒来,天空开始飘落着小雪。
清悠告诉她现在山道上已经结冰想要下山是不可能的了。每年此时,道观都已经准备好了丰富的过冬物资,整个冬季都不会有人来参拜许愿,却是道姑们最好的修行时期。早些天宋秋就写了一封家书随最后一趟邮差送下了山。她决定在山里渡过这漫长的冬季。
一生流浪的木子迷恋上这里的宁静,与世隔绝,也决计和宋秋一起留在道观。
山里没有通电,过着最原始的生活。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们会在附近的山道上散步,冬季的树林有些颓痞,只有少数的针叶树木还绿着,裹了银白的雪装,更显示出冷峻的寒意。
更多的时候宋秋是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生了一盆火,靠着小窗阅读经卷,写下心情。有时清悠做完道观里的活计会来和她说会儿话,但她从来不问起玉簪的情形,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失散多年的姐姐。她们说起的大多是经书,谈诗论道,还有无关紧要的山里的琐事。
这一天宋秋和木子一起在餐堂吃过午饭准备各自回房,天气晴好。清悠从后面叫住他们,走上来说到,“秋,木子。今日若没事我请你们喝茶。”
“很久没有品茶了,真是期待......”平日里习惯嬉笑的木子忽然露出凝肃的表情,宋秋觉得好笑,“木子,没这么夸张吧。”她拉了拉他的衣服。
“呵呵,没。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喝茶,好啊。”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那一会儿我收拾好这边就来兰馨别院,下午会有些阳光,我们就在院子里的石桌见。”清微说完自顾地走进厨房,她还要帮忙收拾一些剩下的碗碟。
宋秋和木子先回他们住的兰馨园,这里是主院东边的一个隔离开的小院子,是专为来访的客人居住的地方,院子里种了几株腊梅,这几天迎着风雪都在争奇斗艳。梅香混在凛冽的风雪里,一阵阵飘进土坯房屋,常常让出神的宋秋心旷神怡。
过了些许时间清悠来到院子,打开一间储物室的门搬出煮茶的用具。她常常在这里邀请宾客品茶,所以储物室里寄存着她的茶具。在火炉里生了火才叫他们出来,她进去的时候木子吃力地用手动充电器为自己的单反电池充电,准备拍些照片。宋秋歪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卷泛黄的《南华经》。
“木子,看来你很喜欢茶道。”清悠一边煮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并没有看他们,只专注于手指间的艺术。
“嗯。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出入一些高级茶艺屋,后来爸爸认识了一个煮茶的女人,抛弃了母亲和我。后来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品茶,不过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木子笑笑,看着出神的宋秋。“秋?”
“嗯?”
“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吗?对不起。”宋也微笑着回过神来看清悠煮茶的姿势,沉醉在远古年代飘来的诗意里。
“人生不就是如这茶么?起起落落之后一切又复归平静,那时才是人生真味显露的时候。只有你静下心来,在浮华身后品味熹微时,你才能明白你究竟是谁。”清悠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话,煮茶。似乎尘世一切都与她无关。宋秋听出了些况味,却又不知究竟是什么。
木子抬头看看有些微弱阳光的天空,一只冬季的鸟儿像是迟暮地忘记飞到南方形单影只从空中掠过,消失了踪影。他正疑惑这冬季为什么还有飞鸟的痕迹。
天地之间铺满了银色,安静得仿佛岁月都静止了一般,他们没有再说话,宋秋看清悠看得出神,只有炉子里柴火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木子起身拿起单反拍照。雪景里两个素衣女人对坐无言,品茶赏梅。他为这景致惊呆了。只有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里才能有这么脱俗的境界吧。收起相机重新坐到石桌边。
清微开始讲茶,“今天一早我便去山里取了些新下的雪,这里的水便是雪水。但是煮茶最好的应该是泉水,可惜冬季泉水都枯竭了。《茶经》里曾经说过: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实就是一个活字。一定要是活水。而雪水更是被古人盛誉为天泉。唐代白居易曾言:扫雪煎香茗。宋代辛弃疾又有:细写茶经煮茶雪。元代谢宗可的:夜扫寒英煮绿尘。我们熟悉的清代曹雪芹也说:扫将新雪及时烹。我选用的则是松针上未然尘埃的雪。除了水的讲究,水温火候掌握也至关重要。宋代蔡襄在《茶录》中说: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前世谓之蟹眼者,过熟汤也。沉瓶中煮之不可辨,故曰候汤最难。你看这茶水,用文火是不行的,一定要大火急沸。刚沸腾的水最好,再煮就老了。”说到这里水正好沸腾,清悠急忙拎起水壶。
宋秋听得如痴如醉,“清悠道长,你教我煮茶吧。我拜你为师,可好?”
“拜师就罢了,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些茶道讲究。”
“不,我就叫你师父了。”宋秋认真地说。
“随意就好。茶道最讲究的是境界,日本茶道精神只有四个字:和静清寂。这是唐朝茶道遗风。正符合了道家的逍遥羽化境界。你我本没有区别,何来师徒之分?”
“那清悠姐,你说人之为人,如何才能做到忘我,也就是你们道家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那便只一字:悟。”清悠并没有多做解释,宋秋似懂非懂。
稀疏的阳光里又零星地飘起雪花来,一些雪落在炉边一会儿就融化蒸发了,一些雪花落在怒放的梅花枝叶上,花蕊里,安静下来。
“你们听到了什么?”清悠一边用茶则取了茶,又用茶匙拨弄些茶在清洗温热过的紫砂茶壶里。
“什么也没听见,很少有这么安静的尘世了。”宋秋闭上眼睛,尝试清除内心混乱的杂念。
“是啊,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我们三人。”木子也说。
“不,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这里只有我们吗?错了。你看这些飘落的雪,他们正在演绎一场华丽的剧幕。不是我们没听到,只是我们没听懂。”清悠没有继续讲茶,手里的动作却依旧慢条斯理没有停歇。她小心翼翼将水倒入茶壶里,心里默算着时间,片刻给木子和宋秋斟满茶。“来,尝尝今年春天一个安徽的朋友送来的祁门工夫红茶。”
清悠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茶杯欣赏着茶色,闻着茶香,再慢慢啜一口,闭目回味茶的意境。木子是懂茶的,他仿佛看到了带走他父亲的那个女人,一样的迷人婉淑。他自顾地品茶。宋秋按照清悠说的品茶讲究,用心体会这其中真味。
这是脱去红尘喧嚣的另一种领悟,她开始渐渐明白清悠不问清微的心境,开始明白清悠那些饱含禅机的话语背后的意思。
啜一口香茗,闭上眼睛,宋秋听到了一整个安静的雪的世界。
一片六边形的雪花飘落在她的手心,消失了。是雪花的灵魂融入了她的血脉,和着这个世界的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