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去日升,又至清晨。
红通通的太阳逐步攀上月儿坳山顶的抱葛爪树,翠枝绿叶灼得墨黑,在光亮的烤盘中嘶嘶作响,腾起股股水汽。地里新翻的泥块经过几日暴晒,不再湿润成团,龟裂酥脆,轻轻一碰就粉碎如尘。闷了一夜的田地没有露泊遍野,草木蓬头垢面胡乱耷拉,娇弱的折了腰趴在地上听天由命。知了喊破了嗓子,嘶哑地哀哭最后的几天光景,鸟儿没有出窝啼鸣,只有蚂蚁排着队劲头十足地东奔西跑,忙里忙外。
董集仨平时说话做事似刮阵风,今天也快不了,懒懒地挥着锄头,平头上粗发直立,发根抱住汗珠犹如青草抱紧露珠。腰粗脂肪多的他不顾蚊虫啃咬,把上衣脱了扔在一旁,羞得后面一块地里的年轻姑娘和新媳妇低头只是看土。夏全福在右,穿一白色汗衫,全已湿透,汗水顺额际流经方形脸庞的粗糙表皮,留下淡黑的印记。章合家在左,戴一顶黄草帽,搭一条蓝毛巾,不住抹着满脖子满脸的汗,在天然的桑拿浴中快要动弹不得。三人同在一块地里,各挖一路。
章合家问董集仨:“听说董五哥当上他们大队的会计了?”
董集仨“嗯”了一声,仍旧埋头挖土,“快半个月了。”
夏全福抬头,满脸惊讶,“你家出了一个干部也不通报乡邻,就这么没声没响的?”
董集仨笑了,“有什么好通报的?难不成要提了大锅,拿着铲子满村敲打,再扯着嗓子吼叫:‘我家老五当干部了,我们是干部家属!’”
在旁的二人都笑了,夏全福嘴角大大一咧,“那不是应该的嘛!”
董集仨丢他一个白眼,“你存心损我?”
“听董老爹和董大妈说,董五哥做事仔细妥当,性子适合当会计。”章合家性子平和,说话也温和,知道轻重。
“他妥当仔细?”董集仨嘴角向右一撇,“使坏的时候差不多!我们兄弟四人成了家,又住在一起,难免有心怀埋怨的时候,他非但不劝,还专在中间拨火儿。大哥性子急,想事不周全,二哥暴躁,三哥没主见,被他阴阳怪气一挑唆就闹起来,这时他反而一声不吭躲出去,等大家折腾完了再回来劝和充好人。”
“这就奇了,”章合家不信,“董老爹好像最喜欢他,说他从小就懂事。”
响亮的一声“呸”,是给年轻人的回复,“那小子自小就讨好卖乖。小时候,谁不会背着爹妈淘气?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去告状,可他要发现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夏全福插嘴,“他就去告状。”
“你小看他了。他先跟我伙得亲亲密密,然后要我给他几分钱,说这样就帮我瞒着爹妈,我还真给他。他花完了又来找我要。我哪里还有多的给他,他就马上翻脸,跑到爹妈跟前去告状。爹妈收拾了我,还给他奖励,夸他很乖。我在旁边干瞪着眼,气得跳脚。”
夏全福大笑:“你是他哥,反被他耍了。”
粗发汉子叹口气,“我只知道捏拳头揍人,不像他滑得像泥鳅。”
章合家被他俩落下,赶紧加大力度狠挖了几锄,赶上他二人保持并肩成行,“你们家到底为了什么一天到晚闹得那么厉害?
董集仨一锄下去,挖到一个小石块,捡起来扔到边上,“也没什么值得吵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兄弟们吵闹,几个嫂嫂只添柴不浇水,非但不劝架,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只顾帮自己人,嫂嫂们有了事不和气,兄弟们也跟着瞎闹,直搅得一家不得安宁。”
“你们弟兄几房人不该住一起,娶了亲就应分开,各住各的家,没准儿比现在要和气得多。”夏全福一直很庆幸没有弟兄同住,虽然有时多少感觉势单力薄,但免去手足之争也未尝不是一项大福。
董集仨把锄头立在地里,拿毛巾擦脸,“就是呢。都怪老爹老妈想要多子多福,儿孙绕膝,执意要把大家拴在一起。大哥成亲之前,还特意盖了新房,全村就数我们家房屋最大,把他们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光了,结果落了一个不好。吵了这么些年,我们也想分了,偏遇上这几年不景气,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能力盖房子?”
夏全福也跟着把锄头立在地里,拽了汗衫扇风,“这天怎么热得没法透气?早上喝的水,全都变成了汗。”
章合家接了一句:“汗就像雨,浇在地上。”
董集仨觉得很有意思,跟着接话:“地受灌溉,长苗结实。”
三人哈哈大笑。
夏全福眯眼看头顶白晃晃的太阳,叹一口气,低头继续挖土,“还是尚义磊有能耐,现在人家是西华电机厂的木工班班长,干活儿太阳不晒大雨不淋,还可以休星期天,不像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满身的汗满身的泥,一年到头得不了几日空闲!当年我们笑话他瘦竹竿一根,风吹吹就断,没了老爹准饿死,不想后来竟这么有名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喊尚师傅。”
“他做木工活很有两下子,我们家的水桶,当年就是请他做的,模样乖巧又好用,挑了十几年,一点毛病也没有。”董集仨是实在人,好东西从不吝惜夸赞,“旭桉公社党高官就是看上了他的技术,不然,哪里会推荐他进西华电机厂?”
“这也是他有悟性。我们两家走得近,我听尚老爹提过,尚义磊是他师傅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听说那个老木匠本来已经打算关门不收徒弟了,尚老爹去了好几次,他都不坚决答应,后来他老爹就说,‘我这个幺儿现在年纪还小,做不得什么事,就让他在你这里混两年,给你打打下手,等他稍微大点,我就带他回家做农活儿。’这样,他才勉强给留了下来。起初,老师傅也没打算教他什么,只不过让他在旁边做些简单的粗活,不想他竟看出些门道来,老师傅后来喜欢了,就把自己的手艺教给他。出师那天,还给他摆了一桌酒席,说他是最出色的一个徒弟。他那套工具,铁的部分是他师傅请了当时有名的廖铁匠亲手打造,木质部分是他师傅做了装上去的。”夏全福用劲抬起锄头,暗忖今天怎么这么乏力,难不成昨晚挑得太重了?
章合家取下草帽来看,连草帽都汗湿了,再戴着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就扔在一边,闲话仍旧不停,“他不仅木工做得好,字也写得好。我娶亲的时候要发请帖,你们知道我那手字歪歪扭扭,要多难看就多难看,没法儿往帖子上写,后来还是我妈去找尚五哥帮忙写了。那字写得可真够漂亮,发出去很是有面子。王香兰娘家有一个远房表亲,在县政府里工作,看了帖子,说他们那儿做文化宣传工作的,也找不到有谁能把字写得这样龙飞凤舞。尚五哥念过私塾,会读会写,怎么就没在村里捞个一官半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