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夜都没合眼的燕青,从屋顶跃下,立于刘小娣面前。刘小娣在张贞娘的窗外打了一宿的盹儿,天刚蒙蒙亮,她就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然后照常开始练拳。
“你对付高衙内的手段,燕某并不赞同。”燕青直来直去,瞥了刘小娣一眼,视线瞥向一旁。
刘小娣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心下明了。燕青这是怪自己与高衙内直接接触得太多了,更别说刚开始的时候还一句一个“官人”,并且歪打正着地将高衙内折磨得那么……舒服……
“燕公子,依你看来,我应当如何?”刘小娣练拳的动作并没有停,淡淡地望了燕青一眼。
习武之人,没有不早起练功的。燕青干脆也站在一旁,扎起了马步。他一边练基本功,一边悠悠说道:“光明磊落,直来直去,才能称得上是真英雄。你练得应该是拳法,为何不用拳头来说话?”
刘小娣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不是燕青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在试探她。
“拳头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任何武力的手段都不能。同样,讲道理也不可能永远行得通,好耍小手段的人也迟早会有栽跟头的时刻。只有将这些手段结合起来,对症下药,见人下菜,才算是真正的强者。”刘小娣平静道。
燕青的唇角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依燕某看来,你之所以没有用拳头解决问题,是因为你自知实力不够。”
刘小娣的拳头立刻绷紧,挑衅?好啊,我才不会因为你是美男就怜惜你的!
刘小娣飞快地侧转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燕青一拳。被风流倜傥的燕公子,以极其优美的侧翻,轻松躲了过去。清晨的阳光彷如金箔,稀稀疏疏地洒在燕青的身上,令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了起来。
真美。恐怕即便是艳绝天下的李师师站在这里,也会被燕青身上自然而然的光芒给比下去吧?注视着帅气逼人的燕青,刘小娣有一刻的走神。
就是这一刻,燕青从怀中拿出那柄长萧,轻轻在刘小娣身上点了几处。刘小娣立刻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卑鄙,居然点穴!”刘小娣不满地抱怨道。
燕青收起长萧,唇角扬起狡黠的笑容:“方才是谁说过,真正的强者,是擅于使用各种手段制服对手之人?”
“你!”刘小娣被燕青堵得哑口无言。以己之道还之彼身,从来都是无人能够破解的难题。其实,虽然只与燕青过了两三招,刘小娣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但她性格好强,越是厉害的对手,越是想与之切磋一二。平白被点住了穴位,不能继续切磋,实在如同一个饥饿之人,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食物,却吃不到嘴里一般,心痒难耐。
燕青默默地注视了刘小娣几眼,神情复杂。他看到她仗义无比地救人,也看到她丝毫不因自己是名女子而扭捏做作,她将江湖人闻风丧胆唯恐避之而不及的高衙内踩在脚底,纵情折磨,实在是……与众不同。在栖霞楼里,他从那群庸脂俗粉手中将她救下的时候,可没料到“他”居然是“她”,更没料到,后头会发生这么许多的事情。实在有趣得紧。
他对她刮目相看,但对她牺牲自己的名节对付高衙内的事情,他却是不敢苟同。名节至于女子,比世间的一切都要重要。她却弃如敝履。这样的行事风格,将来,定会出事的。
燕青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竹筒,一边把玩着,一边踱着步子走到被定住身形的刘小娣面前,然后在刘小娣困惑的目光中,与她擦肩而过。
带刘小娣回过神之后,早已没了燕青的踪影。她身上的穴道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就被解开了。她的发髻里,多了一样东西。刘小娣好奇地取下,正是那支竹筒。筒身翠绿,只有食指粗细,尾端有一根小巧的芯子,应该是引线。
莫非是一种火药?
刘小娣纳闷。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更不明白燕青为何要将此物留给她。但那竹筒小巧可爱,看起来倒也美观,刘小娣便欣喜地收下了。她相信,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再遇到浪子燕青的。她知道,燕青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送她的东西,就是明证。
或者说……是信物?
脸颊微微发烫,刘小娣甩了甩脑袋,将奇奇怪怪的想法赶出自己的大脑。
但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蒙着面,从叶寒蝉手中救下自己的人。那个……以为自己是名男子,却在自己扯下他面巾的时候,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用唇堵住自己声音的人……
鲁提辖,你最近还好吗?
“小娣妹妹,你在想什么?”张贞娘不知何时来到了刘小娣身边,“你手里的小竹筒,是情郎给你的定情信物吗?好精巧!”张贞娘打趣道。一名女子,拿着一件小物什,来回把玩,不是定情信物,又能是什么?
“姐姐,莫要取笑妹妹!”刘小娣将竹筒收进怀中,转移了话题,“姐姐为何起这么早,昨夜也没睡好吧?脖子上的伤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张贞娘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微笑中仍然流露着一丝悲凉:“方才我自己换过药了,已经好了许多。”
刘小娣这才发现,张贞娘从上到下,都换成了素净的白色衣裳,头顶的发饰全部卸掉,只用一条白色的麻布带子束着。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讲究为逝去的亲人守孝,张贞娘何其的贤良淑德,自然也是如此。
“姐姐,你别难过,等林教头回来,你们夫妻团聚,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刘小娣安慰她道。虽然她心里明白,高衙内酒后的允诺,酒醒之后,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张贞娘却长叹一口气:“妹妹,你可知道,我家官人将休书递给我的时候,不曾有过一分一毫的犹豫?我本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就算再怀疑我的清白,也会舍不得……却没想到……”言未尽,泪先流。
刘小娣只能握住张贞娘的手,以示安慰。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林冲递给张贞娘一封休书,表面上看,还了张贞娘自由。但实际上,他明知高衙内对张贞娘垂涎已久,休掉张贞娘,与将贞娘拱手让与高衙内,有何区别?说什么不愿意拖累张贞娘,依刘小娣看来,这完全是给自己的懦弱和窝囊找借口!
这些话,刘小娣只能在心中想,却不能讲出来。
她只知道,张贞娘,是真心爱自己的夫婿林冲的。而林冲,以他有情有义的性子,恐怕对张贞娘仍然旧情未泯,或许还有一丝愧疚之情。两人都不曾变心,那么,破镜依然可以重圆。
“姐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刘小娣正色道。
张贞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道:“妹妹请讲。”
“姐姐,倘若高衙内出尔反尔,并不肯将林教头放回来,反而记恨在心,要在林教头被发配沧州的途中,设计致林教头死地……你……愿意去救他吗?”
张贞娘的眸中先是出现了恐惧,而后,她沉思半饷,终于大声说道:“我愿意!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没有妹妹的身手,身上还有伤,如何能救得了官人?恐怕……我还没救他,自己反而先落入了贼人之手,成为累赘……若是侥幸逃脱,恐怕名节已毁,到时候……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官人?”
“去他的名节!”刘小娣激动了,“姐姐,名节算是什么东西!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不要继续纠缠那些东西了,我们永远无法控制他人的对我们的评价。只要你家林教头信任你,就够了,随便别人怎么说都好!”刘小娣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但是……倘若单凭几句流言蜚语,林教头就不信任你,不再爱你了……那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好妹妹,姐姐明白了。”张贞娘是个明白人,她既不糊涂,又不愚笨,甚至比同时代的女性,多了一点远见,和难能可贵的自尊。在她心里,她不清楚林冲究竟信不信任她。她去救他,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弄明白这一点。
“若是官人有难,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救他!”像是一个誓言,张贞娘说的极其郑重,“还望妹妹能帮人帮到底,与我一同救出官人!”
刘小娣握住她的手,朗声说道:“姐姐放心,小娣一定会帮你的!”
事关重大,万事从简。恐怕如此一来,张贞娘就无法在这里为自己的爹爹服三年之丧了。张老爹必须尽早入土为安,才能方便她们开展营救林冲的行动。
两人正谋划着,门外便想起杂乱的脚步声。张贞娘立刻紧张起来,躲在刘小娣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