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已,慢一些,小心摔着。”一位白面无须的长者提着裾裳正吃力追赶一位六七岁的小孩童,他已是满头大汗,少年却欢快的似脱缰野马。
“啊!”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刘病已揉揉额头,“好痛。”
邴吉弯下腰,抱起了孩子。稚童看清了人,低下头,绕着手指打圈圈,声若蚊呐:“廷狱监叔叔。”
男子点点头,对着少年身后的宦者道:“这孩子才入宗籍,不宜久留。我联系了鲁国史家,他的曾外祖母可收养此子。”
张贺听罢,大喜过望,连忙下拜:“如此,多谢廷狱监。您可真是皇曾孙的大恩人啊!”
小孩子听不懂他们的话,自顾自摆弄手指游戏,全然不理会他那多舛的命运与今日这一道小小的宗籍会为他的未来带来什么,会为大汉王朝的未来带来什么。
时光荏苒,当初那个受过整整五年牢狱之灾的孩童已成长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他要拜别史家,去长安。
去那个在他一出生就带来灾难的地方,那个在未来会带给他无上荣光的地方。
褪去鞋履,先是入了掖庭,拜见张公。
“病已见过掖庭令。”少年俯身而拜,却惊得端坐席位的老者突而跡起,慌忙上前全然不顾礼节了。
跑得过急,几乎是跌撞在少年面前“王曾孙!”眼泪霎时夺眶而出,无数心酸苦楚不足言道。
刘病已慌忙扶起老人,“张公快起,折煞病已了。”
张贺慌忙揩去眼泪,神情动人:“老臣,老臣实在是等的太久了!卫太子的恩德,是臣终身不得报偿的。如今,天可见怜啊,皇曾孙入宗籍,回长安。便是太子血脉尚存,前世殷德啊!”
刘病已一时语塞,看着面前的老人:“我的......祖父?”张贺点点头。拉着刘病已的手入席。
“巫蛊之祸已过去这么多年,如今再提只是徒劳。”张贺耐心的同刘病已一一道来,“皇曾孙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我会给你安排宿舍。你只需好好研《诗》便可。”张贺轻轻拍了拍病已的手,就像是自家亲生的子侄一般照拂。
刘病已莞尔,伏身拜道:“多谢张公。”
“较之卫太子恩德,此等小事何足道哉。”张贺摆摆手:“对了,你的老师是东海复中翁?”
刘病已道:“诺。家师正是复中翁。”
张贺点点头:“他的鲁诗极佳,虽不及萧望之那等大鸿儒正派的齐诗,但以你如今的年岁,随他研习《诗经》已算神童。”笑容一点点加深,“宗亲血脉,汉室正统,果然不差。哈哈,老夫甚是欣慰。”
刘病已谦虚:“小子天资愚钝,并不出彩,尚需多加用功研习才是。”却下拜见礼之后,轻轻掸去了衣袖上的灰尘,满身自信的神采。
“嗯”张贺推开门,“不恃才而骄,难得。”
刘病已向门内悄悄张望,随张贺脱下鞋袜入了内室,却见一位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正在案上斗蛐蛐。
“胡闹!”张贺怫然大怒,一脚踢翻了书案,“不思勤学,竟顽劣至此!”
少年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当即跪下恭敬地行了稽首大礼:“大人息怒,彭祖知错了。”
张贺气急,刘病已赶忙上前,“张公勿怒,仔细身体。公子只是一时贪玩,他已知错。”
张贺看着刘病已,强压怒火,厉声对张彭祖言道:“今日,皇曾孙照拂与你,不施体罚。命你与皇曾孙同席研书,静思己过!”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可待到张贺走远后,少年们却是相视一笑,开怀不已。
“你真够意思,难得大人不体罚。”张彭祖自来熟的搭上了刘病已的肩膀,“我叫张彭祖,日后若有需要,只管开口!”
刘病已斜睨着他,嘴角忽而一笑,流光溢彩:“你还真蠢。连个蛐蛐都藏不住。”
“哎,你这竖子。”张彭祖忽而被嘲,一时气结,“我真心感谢你,你却奚落于我!”
刘病已不理会他,自顾自行至案前,端正跪坐好。张彭祖脸皮厚的上前,趴在书案上一脸好奇:“你是王曾孙?我总听大人提起你,你的面子可真大,竟能劝动大人不打我。”
刘病已乜了他一眼:“大人?张公是黄门,怎么会有儿子?”
“哦”张彭祖不在意的摆摆手,跛倚斜栽,“我是右将军过继给伯父的。我本来是富平侯的三儿子,最小的幺子。早年伯父受巫蛊之祸连累,处以宫刑。本来伯父有儿子的,可前两个月堂哥忽然得了疾病暴毙了,就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孙女归荑和身怀六甲的儿媳。
家父怜惜伯父膝下无子,就将我过继给了掖庭令。不过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过继,没办过手续的。我还是光禄勋家的三公子,可见了伯父还是要叫大人,为着叫他心安些。
王曾孙,你知道吗,自从堂哥过世,今日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看到你,就像见到自己亲生的子孙一样。这可是头一次正在气头上的掖庭令,会给人面子不施体罚。你还真是不一般。”
刘病已目光闪烁,心中五味杂陈:“原是这样。张公高义,竟毫不记恨还待我这般好。”
张彭祖笑笑,不以为然:“大人一直都是老好人,他始终不忘做门客时卫太子的恩情,纵是连累受刑,也只悔恨自己无力救主。”
刘病已点点头,忽而从袖口取出小盒。趋织声,清晰可闻。
“哇”张彭祖的眼睛都亮了,“这般漂亮的将军虫你从何处寻来!”
刘病已对他这副没见识的模样颇为不屑:“你先前那只油葫芦哪比得过我这上好的白牙青,还险些因它受罚?真是不值当!”
张彭祖听了倒也不恼,赶忙陪笑:“哪里知皇曾孙有这等好物什,我先前也确实不值当。不知,公子可否也送只好秋虫与我?”
刘病已大笑:“哈哈,你这小子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高明,小心被写进佞幸传里去!”
张彭祖也笑:“若能青史留名,倒还真算是造化。”
刘病已拉过他的手,将装有蛐蛐的小盒递过去:“如今,我们算是朋友。这只促织还没输过,算是见面礼送你。”
张彭祖接过蛐蛐,大喜过望,赶忙起身行礼拜见:“多谢皇曾孙。”
刘病已摆手:“不必见外,叫我病已就好。”
“病已?”张彭祖思索,“这名字不同寻常,何处得来?”
刘病已捧起桌上的案牍,细细默读,答道:“谁取的我还真不知,但听张公说出自《七发》: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张彭祖道:“枚乘的赋作。取名之人定是位博学士子,绝非凡俗。”
刘病已若有所思:“不管是谁,我只希望日后能找到他。张公说过,他是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