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这年京察(三年一次),胡献征以勤慎定为一等,优升为郎中,候缺出任。梁清标认为此多事之秋,自己女婿在本部优升易遭非议,应回避一下。于是胡献征荣升为刑部浙江司郎中,与年遐龄同事,与老熟人汪懋麟也是同事。献征在刑部,撰《读律笺注》、《明清狱辞》,宽不纵、严不苛,深受同事好评。
献征和本部官员遐龄极为投缘,欢若昆弟,经常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和官场新闻。这天,献征对遐龄说汪懋麟中书来信了,并把一封信拿出来给遐龄看。只见信封上写着:“兄刑部郎中献征亲启,弟在籍中书懋麟拜上”。信中讲:“他自前年请假归里,值遭丁父忧守制已二年有余。去年虽被举博学鸿儒,然守制未满不愿进京。今年守制期满重回京城上班,已转刑部主事。此次是带着夫人、小女儿及二个仆役一同进京。烦请献征一定帮忙物色一处小小宅院,权且安身。”后面自然又加一番感谢的话。
遐龄说:“胡老弟家甚是宽敞,汪中书又只有几个人来。不如汪中书就搬到老弟家暂住一段时曰。”
献征说:“如此甚好,也免得寻访住宅之苦。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来住。到时,还要请年兄多做工作啊!”
遐龄说:“做工作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汪家本是扬州盐商巨室,因遭凊兵屠城,家道中落。汪懋麟在康熙六年高中进士,此后在京任内阁中书,为扬州一大名人。只是汪性格直爽,又爱讥讽时事,故官人多远之。只有献征与遐龄钦佩他的人品才学,视为知己。汪有两女,大女已嫁扬州盐商巨室程文正家。只是小女才五岁,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痛爱无比。此次汪回京任职,就把家眷全带来了。好在汪此次进京的全部家人加起来,也只是一妻一女两仆役共四个人而已。
献征与遐龄在北京郊外迎接这位知己好友回京。然后,献征在家摆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并安排了合适住处。
汪的小女儿叫汪彩玉,非常聪明好学。小小年纪的她已经认的不少字,背的一些诗文。她早就听父亲说过,胡叔叔家有一个“梦玉”而生的宝贝儿子。比她大二岁,成天只知道贪玩,不喜读书。果然在北京这个非常豪华的胡府里,有一个打扮不俗的小少爷。他身穿锦衣华裳,头戴珠顶八宝圆帽,胸佩佛宝玉笏小念珠。只见这位小少爷对众人说,这个妹妹我好像哪里见过,今后可不准回去了。
众人都笑,这可不是天生缘份吗?
献征因与汪主事同在刑部上班,所以上下班是同路。因此他们之间关系更好了。胡汪二人看到他们的两个小孩儿玩的很投缘,素性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从此胡汪两人就以亲家相称了。
不久,汪懋麟因徐乾学荐,以刑部主事入史馆充纂修官,与修明史,撰述最富。吏才尤通敏。在北京的汪懋麟与汪楫,同里同有诗名,时称“二汪”。汪懋麟著有《百尺梧桐阁集》(二十六卷)和《清史列传》行于世。
尚书梁清标雍容闲雅,宏奖风流,一时贤士大夫皆游其门。每退直,日抱芸编,黄阁青灯,互相酬唱。搜藏金石文字书画鼎彝之属甲海内,明时睢阳袁枢(袁可立子)家藏《摹顾恺之洛神赋图卷》等精品尽入其藏。领袖词林数十年,岿然为距人长德。教子弟,家法醇谨,虽步履折旋进退,必合规矩。梁清标之诗,枕籍经史,不以一家名,庄而不佻,丽而有则。其作于明季者,多感慨讽刺之言,及入清朝,则飒飒春容之音,为台阁中钜手。尤工倚声,论者比之吴伟业。
大司马梁玉立先生之诗,盖真善折衷而无所偏者。先生累世卿相,早年谢策,为近贵臣,可谓得志通显矣。乃一切无所好,好读书,牙签万轴,手自雠校,时时引我辈布衣为文字之饮,耳热剧谭,纵横千古。然叩其集,辄唯唯,间出一二篇,皆高浑壮丽,如盛唐早朝诸作。叩其全,复唯唯,以为先生拒我欤。已而有知,先生实未始刻其集。嗟乎,即是而先生之人之诗皆可知矣。先生以诗名二十年而全集未出,其退然若不足,非有道者能之欤。今秋来都下,始示我蕉林集,盖亦简十之二三而刻之者。梁清标的笫一门生就是汪懋麟。
汪懋麟在京做官期间,与诗人宋荦、田雯、曹禾、丁澎、吉封、颜光敏、王又旦、谢重辉、曹贞吉并称“金台十子”。“金台十子”,又称“京师十子”、“辇下十子”、“都门十子”等。不惟在政坛际遇休咎各自、浮浮湛湛,诗歌宗法、风格、成就也因个人的才性、经历所决定而大不相同。
汪懋麟在“金台十子”中乃至康熙诗坛上获大名并为治清诗者耳熟能详。这还是由其身为王渔洋弟子而力主“宋诗”的复杂诗学形态。康熙十九年(1680)“八月置闰”,王渔洋“遂蒙圣恩,擢拜国子监祭酒”。就政坛而言,本年“三藩之乱”已基本平定,清军在四川、湖南节节进逼,吴氏军则苟延残喘,困守一隅;台湾郑经部也为清军所迫,退踞岛上,福建沿海之地尽入版图。就经济状况言,本年人丁已逾千万,田地五百余万顷,国库征银两千余万两,铸钱数逾两亿。在“文治”领域,玄烨精心策划的“博学鸿词科”也已于前一年尘埃落定,虽然还有如傅山等“极少数”坚贞遗民不肯就范,“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也非虚夸,潮流所向已非“节义”、“天爵”一类语汇所能阻挡。那么对于一直呈现无序、溷杂态势的“关乎时势人心”的诗歌界进行大力整肃也即提上了议事日程。所以,王渔洋的国子监祭酒之任不能认作是通常的官员去旧履新之常轨,而是一次“因缘际会”式的带有政治企图的“文治”大纛的乘时高扬。他的“神韵”旗帜也不全是诗歌法度之谓,而是在相当程度上顺应政治气候、淡化怨愤激烈情思的“时代”要求使然。“神韵”学说与几乎同时树立起的“浙西”词派一样佐证着这一文学史规律:任何风气与思潮之形成无不有历史阶段形态的自觉选择因素在内。
在此三、四年前渔洋于“京邸”,手定了《十子诗略》。其中记载:
丙辰、丁巳间,商丘宋牧仲(今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郃阳王幼华(后官户科给事中)、黄冈叶井叔(后官工部主事)、德州田子纶(巡抚贵州右佥都御史)、谢千仞(刑部员外郎)、**丁雁水(官湖广按察使)及门人江阴曹颂嘉(后官国子祭酒)、江都汪季甪(刑部主事)皆来谈艺,予为定《十子诗》刻之。
这一名单只列八人,加上《比部汪蛟门传》中所列“吏部郎中颜君修来”、“礼部郎中曹君升六”正好十人。丙辰、丁巳即康熙十五、六年。此时渔洋尚在户部福建司郎中任上,是自康熙四年(1665)调京师、长期蹭蹬郎署时期之末端。十七年,康熙诏问文臣中能诗者,陈廷敬以渔洋对,乃入翰林院,改侍讲,转侍读,地位渐趋显赫。王渔洋定《十子诗略》为他日后登上“扶轮大雅”的宝座增添了一颗沉重的砝码。如果说康熙十年刻《八家诗选》之际,渔洋还只是众多“能诗者”之一,如今时隔六年,龚鼎孳、宋琬、曹尔堪等皆病故,曹溶、施闰章等尚在“放废”中,宗主位虚,诗界“开国主盟”的位置已非他莫属,一个“定”字标志着他“领袖群伦”的势派也已崭露头角。
关于汪懋麟几段逸事即常挂于学者之口、为津津乐道者久之:
郑方坤《国朝诗钞小传》:(蛟门)于诗尤自喜,曾大会名士于都城之祝氏园,酒半扬觯,言欲尽祧开元、大历诸家,独尊少陵为鼻祖,而昌黎、眉山、剑南以下,以次昭穆,语悉数未可终。昆山徐健庵先生独抗论与争,谓宋诗颓放,无蕴藉,不足学,学之必损风格……辩难喧呶,林鸟皆拍拍惊起,输攻墨守,未审谁雌雄也。
王士禛《居易录》卷五:萧山毛检讨大可生平不喜东坡诗。在京师日,汪季甪举坡绝句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语毛曰:如此诗,亦可道不佳耶?毛愤然曰:鹅也先知,怎只说鸭?众为捧腹。
田雯《古欢堂杂著》:客有谓蛟门者曰:“诗学宋人,何也?”答曰:“子几曾见宋人诗,只见得‘云淡风轻’一首耳!”
汪蛟门骋辩好胜、磊落自喜之个性在这几段记述中可说反映得颇为生动。诚然,这是一个名士气、才子气均十足的“风流”人物,然而,在放浪形骸、指点激扬的形态背后,他的心绪中实有某些“冷”的、“悲”的东西往往易被人忽略,而这些东西恰恰正是我们得以顾见其“全人”的一扇关键性窗口。
汪懋麟著有《百尺梧桐阁集》二十四卷,其中诗十六卷,系康熙十七年(1678)自编年选刻。《百尺梧桐阁遗稿》十卷,均为诗歌,系其殁后二十余年由侄汪荃撮残稿编成,所收为康熙十八年(1679)至逝世时作品,体例略同。又据汪荃云,蛟门著作尚有《明史拟稿》二卷、《琉球国纪事》一卷及《四声叶古录》、《通志闲稿》等(《百尺梧桐阁遗稿序》),今已不传。
波澜也并不自今日始。早在康熙三年(1664)他首次会试落榜时就写有牢愁满腹的《出都咏怀》,其一云:“朝辞长安门,莫问长安道。遥望黄金台,伤心生蔓草。骏骨不复收,好士久已少。慷慨归故山,诗书足相讨。独惜风与尘,一来一回老”,末二句深厚动人,然也只是士子博功名不得的常态表现。可他名登纶阁后积郁也并未见少,反而连聊以**的“慷慨”也消磨了。作于康熙十年(1671)的《与黄继武书》是一篇不大为人留意的文章,对于我们认知蛟门浮游宦途的复杂心境却关系匪轻,请引大略如下:
仆起自田间,由诸生取科第,不过五六年,在寻常之人,亦自谓足矣,不知士君子立身行道,不见于朝廷,则施于郡邑。二者既已坐失,乃低眉屏气,自逃于清闲旷散之地,以为可以养廉而用拙,岂意重有不然者!……自去年五月,仓皇北走,寄食友朋,忽忽一载,忧愁已深……昨家书来云,大水之后,米贵薪断……仆家有老亲,年八十余矣,妻孥嗷嗷,日营糜粥,穷阴积雨,莫能炊烟。览书欲泪,不可告人。仆固何为?致令不能养父母,蓄妻子,已不得为人,又何论其他?仆素性豪荡,喜酒好客,不耐冷寂,自来京师,百事拂逆,意绪枯槁。男女饮食,人之至情,今一切痛割,举目荒凉,谁为亲溺?每独坐沉思,宵眠不寐,涕不能止,用是日习懒慢,学废名隳,对人欲睡……
如此凄怆的文字倘或见之遗民老辈,已足移人心魂,何况出自“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贵”之手?更何况出自“豪情逸致,一往骀宕”的汪蛟门之手?揭橥他的这一侧面,即能明了他何以屡屡发出这样的哀音:
鸿雁东南来,肃肃双飞翼。所慕在稻梁,江湖深莫测。十月被严霜,劬劳竟无食。哀鸣徒嗷嗷,中野少安息。四顾思翱翔,何求不可得。
——《咏怀诗四首》其一
舍人长饥救无策,寸廪一月米一石。大官半岁仓未开,十口嘈嘈急朝夕。糟糠养贤古所叹,今已不及厮养役。日忘斗筲始饱饭,只恐遂作沟中瘠。……
——《贷米》
寻常惊早起,未晓入宫门。趋走心成疾,悲凉泪自吞。连朝方稳睡,襥被觉奇温。始信闲中好,微官不足论。
——《病起四首》其三
看历忽惊三十过,茫茫人事岂堪思。纵为七十今将半,况复飞腾未可知[4]。学道最难心如石,长贫容易鬓先丝。与君共是萧条者,冰雪蓬门我倍之。
——《除夕和升六韵三首》其二
有人或会问,这些文字有多大诚实度?作为士阶层“怀才不遇”母题的泛滥话语,它又有多少认识价值和意义可言?
人本来就是一个极端复杂的统一体。毋宁说,汪懋麟的“白昼人”一面与“黑夜人”一面都是真诚的,只不过世人常常关注前者而忽略掉至关重要的后者罢了。就汪蛟门而言,他有对皇权感恩戴德、如恐不及的一面,也有与友朋高呼饮醉、不可一世的一面,甚至还有“沉眠周柳”的“十忆十索”之类香奁婉缛的一面,这些都非假象,然而哪一面是他真精神所在?是“心魂相守”之处?单看以上作品中投注的情感力度与深度,不是应该有明确答案么?
而认知这些“俗套”篇章之价值意义则需联系汪氏的身份与所处时世来谈。诚然,他所歌咏的“饥”、“贫”、“辛苦”、“郁懑”在诗史上不但不鲜见,且是带有普遍性的话题。然而,汪蛟门既是以“新贵”身份见证康熙一朝由贫苦变乱走向安定繁荣局面者,又是高举“神韵”大纛、成为盛世诗坛代言人的渔洋山人之入室高足,他的嗟贫叹卑便不仅是在实践上悖离了乃师的诗学精神那么简单,而是以一己的心灵体认给“盛世”的金色上重重地擦了一抹黑漆,这不是使貌似统一的“和平”色系看起来有些班驳而刺眼了么?讲典远谐则的乃师一路青云,康熙四十二年才因“夺嫡”之争中站错了队而罢官,而讲抒情尽兴的弟子则连“微官”亦作不长久,险些陪入性命,这绝非偶然事,而是与性格、认识及其辐射成的诗学祈向均有莫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