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现下已过半百之岁,连年的心血损耗,令他愈发显的苍老一些。头上已是半数有余的白发,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有如少年般的激昂。
他持着白,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对面的文士模样人,略加思索,也落下了一子。
此人名叫陈泰,是魏司空陈群的儿子。
他父亲的本意,是教导他成为像自己一样理政好手,谁知他却对军事有着十足的兴趣,二十多岁便随军出战,因战功升为游击将军。
他虽是曹魏重臣之后,但自幼与司马师司马昭交好,故司马家把他当成自己人,委以尚书重任。然而他虽不反司马,却也不愿卷入这场政治是非之中,便向上面请了命,以尚书衔领奋武将军,前来助邓艾谋划军事。
邓艾与他一见如故,引为忘年之交,常一同手谈论道。
二人又下了几着,陈泰道:“他胜了?”
邓艾目不离棋盘,答道:“是。”
陈泰道:“他们也投靠于他了?”
邓艾答道:“是。”
陈泰按下一子,笑道:“士载不愧弈中高手,一着废棋,便让你如此这般下活了。”
邓艾阴恻恻的轻哼了一下,继续落子。
二人又换了十余手。
陈泰道:“只是,却苦了雷武将军。”
邓艾正要落子的手微微一抖,而后收了回去。
默然良久。
他不再继续下,而是站了起来。陈泰见这样子,也是随之而起。
邓艾走了数步,来到了正厅中的一方极大帘幕前。这里是一个很奇怪的布置,邓艾将军府的大厅,和寻常将府没有区别。只是大厅的后部,有一处被黑色帘幕挡住的地方。没人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就连陈泰也不知道。
邓艾抓住幕的一角,猛地一扯,幕布被揭了开来。
陈泰一看,心头一震。这幕布后面,原来是一座层层的高台,上面摆放的,是一座座死人牌位!
陈泰依着牌位看去,心中更是一凌。当首一部,便写着“邓艾之位”,后面林林总总,写着“邓忠”“李革”“李会”等人。再看去时,饶是一惊,其中一方牌位上,写着“雷武之位”。这牌位与其他不同,它上面的字,被涂成了金色。
陈泰隐隐有些明白了。
邓艾轻声叹了一口气,对着雷武牌位一揖,道:“雷将军,你性子急,一人在此,定是寂寞了吧。稍安勿燥,邓艾不久,便会来陪你!”
陈泰默然。
揖了几揖,邓艾转身对陈泰道:“玄伯,这里,才是我邓艾军卒的归宿,雷将军,只是先走了一步。”
陈泰想说些什么,却又只感无从说起,只静静的等着邓艾的言语。他与邓艾认识多年,知道邓艾心狠手辣,智计绝人,却从未知道他现下的这一面。
邓艾轻笑了一下,这笑里,倒带着七分惨然。他道:“我邓艾,自小家贫,就是一个放牛娃。赖屯田驻兵之利,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累积战功,军权日盛,本欲借此平吴灭蜀,一统天下,为万方息了这无休止的战火。谁知却遇到了司马与曹的纷争……”
司马夺曹之意,虽现已是路人皆知,但却是政局中的第一大忌讳。旁边若是换作别人,邓艾万不会说这句话。然而陈泰心思与邓艾一般,也是深恶此事。多年相与,又成知已,于是他也不多顾忌,继续说着:
“两宗相争下,我大军虽集结于此,却是动不能动,举步维艰。姜维屡伐中原,殊不知最喜的便是司马,有他的入寇,这冠绝魏国的西北精兵,便可以牢牢的掌握在他的手中,成为他的一枚重要棋子。我多次请命伐蜀,却都被驳回,究其原因,也是他不敢让此军轻易远战,一旦有闪失,他就如同失却了一臂。”
说到这里,邓艾忽地激荡起来,他仰面长叹,低沉的声音近乎嘶喊着:“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此地黎民,苦了我邓艾!我邓艾今年,已是五十有五,连年的征战,拖跨的身子,还能有几年的时日?在我有生之年,不能灭蜀定川,我邓艾,对不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
邓艾锤胸顿足,转头对陈泰道:“玄伯,你说,事至如今,前有姜维之阻,后有政局之乱,我再不兵行险着,能成么?雷将军……雷将军就是为了我奇兵险计,甘愿一死。”他向厅中立柱重重一击:“我不管魏国以后是姓司马,还是姓曹,我忠的不是他们,而是这些兄弟们。你们在天之灵,就看着我邓艾,平蜀定川吧!到那时,我这牌位便与你们一处下葬,咱们九泉之下,再把酒言欢!”
陈泰头一次见到邓艾如此模样,胸中一腔热血沸腾,坚定的目光对邓艾说道:“士载兄,你放心,诸般有我!我这就再回洛阳,即便舍我性命,也会为你尽力周全,让你但思良策,不受诸般政局之扰!”
与此地的悲昂交加不同,蜀国军中,现下是一片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