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的样板妈妈已经给我看过,是今年的新款,出自名家之手。消肩的洁白礼服,尽显了华丽端庄的风采。
那天,距婚礼的举行还有八天。
隔天上午,为我量身裁制的婚纱就送到了我手中,与之一起的,还有给伴娘定做的礼服。于是,那个在异乡赏景的伴娘在婚礼前五天回到我眼前。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拍婚纱照的上午,依藤终于幽幽问了出来,声音与平常较之,有所下沉,像被什么巨大的物体压着,不能正常发声。
该怎么回答呢?他没给我任何说服成功或失败的消息,夏家上下也一如既往的筹备不日便到来的婚礼,全部宾客的邀请函在未来婆婆的敦促下已派发完毕,甚至远在英国的言家公子也做好了乘机返回的准备。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夏母昨晚给妈妈来了电话,约好早上10点拍照。为了我一生仅一次的新娘照,妈妈足足提前一个小时来让我熟悉环境。
假如说服失败,决心便该由他下。
叹了气,依藤的声音仍不见好转,“叶子都和我说了,你又何必为难自己?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不在乎你嫁给谁。”连这个只在漂泊的人也发现了吗,他不会在乎我与谁相守一生,所以,她的声音才低沉至此,“你也无需用青春去死守那株枯死的树。”
不死守,我上哪才又能找到?
这一身洁白华丽的礼服,多年前我就梦想穿上,然后和他并肩在神坛前许下一生相守的誓言。可是,等到今天的时候,我已经度过许多个他离开的纪念日。
他放弃的梦想,我没理由替他守护,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昔年的梦想得到善终罢了。
“不是死守,是埋葬”
“用你的一生吗?”
第一次发现她和夏父的目光是如此雷同,如若再有了那个气势,将来的某一天,她的注视也会被我回避。
嘴角上扬了,因为我也不敢肯定。
执著多年,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权力来堆积葬土。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去雕刻着青涩却缠绵的梦,即使风雨可以将墙体侵蚀,墙上的双人影却倔强的清晰依旧,年复一年在我眼前徘徊。
教我如何忘呢?
“我也想任性一次。而且,我不想我妈难过。”
从来,我都不想妈妈面有悲色。
其实,很希望她的漂泊就此停下,但终究没有充分的理由。无数次的抱怨生命中的离别,想不到,我也会做让人分离的杀手。尤其是看到他一身疲惫的在夏家两位家长、伴郎、保镖的陪伴下到来时,我宛若闻到了手心处传来的血腥。
失败了吗,那个百分之九十的可能。
依旧是长辈们相谈甚欢,我大约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怕是双手都抓出了汗。
他全部的疲意在造型师、化妆师、发型师巧夺天工的设计下消失殆尽,只余下一个灵色俊秀的夏家少爷、我的未婚夫,与我一起竭力用最完美的神情呈现一对大婚在即的青年男女的甜蜜和喜悦,且让长辈们都满意。
要做到这些,我和他首先要做的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身边的人就是追求中的幸福。然后,通过对方的面貌对所爱进行描摹,一颦一笑都没有误差。最后,将描摹出的面庞放到对方脸上,便可让摄影师记录下每一个幸福的瞬间。
结果证明,我们的办法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哪怕彼此的心从未交集,并渐行渐远。
两位妈妈笑的合不拢嘴,深深浅浅的皱纹悄悄现身于脸上各个敏感部位,恋上不走。
目光偶尔不经意间从他脸上飘过,悲伤如渊一般向更深处蔓延,看不到尽头。在他眼中不曾出现的痛苦,我一次又一次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重如千钧。
是我播下的孽吧?他若是恨,也无可厚非。
半天的光景,他的手机未停止过奏乐,然而,坐镇于旁的夏父没给过一次他碰触的机会,于是,他的眉头越发搅深了。
他倍受煎熬。
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这场被迫的婚事唯有当事人才清楚是破坏了谁与谁的牵手才得到的,并坚韧的不容反对。
或者,我可以在接近尾声时尽上自己的绵薄之力。
细想起来,当时我若肯早点表示自己的友好,也许,那个鲜活的生命便可保住,无需在我眼前直挺挺的夭折。可是,时间残忍的没有给我机会。他的手机没有从夏父身边拿到手,一个憔悴狼狈的女子就已冲进了外景拍摄地,被保镖拦在了距我们十米开外的地方。
我看到了他和四位长辈惊吓的神色。
“伯父,求您成全我和阿斯吧——我不能没有他,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啊——这也是夏家的骨血,您不能……我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孩子一个圆满的家吧,求您了——”
被保镖拦在了远处,她跪求着无路可走的哭喊仍滴水不漏的落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眼中。她的爱人,不能在第一时间给她疼惜的拥抱,难过却如何也挣脱不开两个魁梧男人的钳制。
懊恼、不解、悲愤……许多揪肺的情绪赶集一般在他灵色的面庞上翻腾,双眼皮下的眸子凝聚了所有的情绪,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威严的父亲——还是不得其解啊。
没有人说话,夏父只了若无事的挥了挥手,保镖便拖着女人离开。
“爸!”
女人不住的挣扎,不顾彪形大汉的拉扯而执念不回。他担心,焦急,却只能喊出一声,双脚千方用尽也迈不出向前的一步。
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当激发出一个女人潜藏体内的能量,那她便不容小窥。为了爱,那个突然闯入的女人在风和日丽下,拼尽全力的推开阻拦自己的大汉,径自冲跪到夏家主人的脚边,泪流满面的无助哀求,“伯父,给我一个机会吧~我爱阿斯,只爱他,不为了夏家的爱他——您可以给我最苛刻的条件,只要让我和阿斯在一起——我求您、给您磕头了——”
“小夕……”
我才发现,面对爱人的苦苦哀求,未婚夫眸中有晶莹闪烁,教人不忍。
长辈们无不冷眼看着那个伏跪磕头的狼狈女人,我本以为寡言的爸爸会稍稍解救她,本以为一心想我逃离的依藤会帮助她……终究,还是只有我在异想天开。
身形才微微向前一动,依藤已迅速拉我回到原地,示意我去看妈妈的厌恶、爸爸的漠然、夏母的嫌恶、夏父的怒容,每一个都宣判了那个女人的死刑。
我只有袖手旁观才不至于引火烧身。
“小夕,快起来,别伤着孩子!”
他颤抖地劝说仿佛没被那个固执的女子听去,仍我行我素将头磕在泛黄的草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已似神智模糊。
“爸,别这样对小夕,她没错。您要惩罚就对着我来好了!”
是他的错,高估了父亲对孙子的渴望;是他的错,低估了父亲完成此次婚事的决心;是他的错,选择了让父亲知道爱人有孕这最错的一条路……他的错,才导致了爱人对这看似唾手可得的幸福的坚守。
压抑了胸间腾涌的气息,长长呼出口气,夏父再次挥了挥手,便又有保镖进前将还在跪拜的女子拖走。
“伯父,求求您,成全我和阿斯吧——”
还是一路的叫喊,发疯似的与拖拽她的男子较量,气焰混乱的已完全没有那个杨柳女子的身影,疯狂使她成为了另一个人。
我的未婚夫心如刀割,却终其力量也不能迈出关键的一步,在两名彪形大汉的牵绊下和我一起袖手旁观,亲眼见证爱人撕心裂肺的哭求而无能为力。
他一定恨不得我消失了,不然,他可以不受父亲此般的对待。
在这段插播据中,我们都沦为了观众席上的观众,冷眼看着舞台上演员动情的表演仍无动于衷,连结束的掌声也吝啬给予。
看着那名被拖离的女子依旧不懈的挣扎、哭喊,某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是爱给了她所有的力量,为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而奋不顾身的向前冲吧?这已是幸福,为何还要贪心的追着那渺茫的结果奔跑呢?到达了,也只伤了自己。不如安心地守护已得到的爱,一样可以在结束时到达天荒地老。
他仍全心全意地带着无限怜惜的看爱人为曾经许下无数次的誓言而拼尽全力的拜求威严的父亲,紧抓成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拳头一旦挥出,违逆了父亲意愿的他大概连‘夏’的姓氏也会被剥夺吧。
他脸上的痛苦一点点退却,却而代之的时由心迸发的怒不可遏。
这很危险呀,挑战那个统治者的威信,他和她将落得吞下悲惨苦果的结局。恰恰,我不愿看到这一幕。
轻轻提起繁华的礼裙,我终于还是迈出了走向女人的步伐,哪怕大家皆不解。
“小璃,你干什么!快回来!”
果然,妈妈不容许我的同情施加在她眼中的狐狸精身上。可是妈妈,若换了您的小璃做这名疯狂女子现在的行为,您必定会痛心疾首吧?此时此刻,您中意的女婿便是这样的心情,不仅如此,他正在把刀割锥刺般的痛转化为愤怒,以用于决裂的一搏。
您要的女婿,女儿在设法为您留下。
其实,走近了才发现她的体力已到达极限,特别是她身负两命的情况下,是对梦想的期盼支撑了筋疲力尽的她不倒下。
示意保镖放开体力严重透支的她,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形便如纸片一般飘下地面,引来我身后的一阵骚动。
那个面色奇异惨白的女人依然不放弃希望,期期的双眸看在我眼里是这般惹人怜悯,更是触动我心弦的顽强。她是易碎的瓷娃娃,却因了钢筋固体而在摔打后仍旧保持着本身的轮廓。
一步一步匍匐到我脚前,那张纵横着泪水和汗水的面孔尽力的向上抬了抬,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退掉刚才的狂乱,恢复为记忆中的温软声线,气若柔丝,“言小姐,求你,帮帮我们……”
“小璃,你在那做什么!还不过来!”妈妈有些不悦了。
“小璃,快过来,我们一起拍张全家福。”这次,是夏母的声音。可是,脚前的她教我狠不下心就此转身。
王小姐,你教我为难。
我本该在向她说出这句话后就不顾反对的请求夏父给她和未婚夫一个相拥的机会,但是,当我瞥到她身下泛出的层层鲜血在浇灌已至暮年的衰草时,心间便不由得被针刺了般的一痛,错愕百分。
他和她,会连筹码也失去的。
“快!快叫救护车!”
我不知道惊恐的神色是否令保镖觉得我是个凶恶的少奶奶,至少我认为人命的可贵高于一切。
我多想知道未婚夫是如何在瞬间解决阻拦他的彪形大汉并冲到我身旁将我重重推开,抱起地上的爱人,深情款款。
他和他一样,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小夕,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他焦急地唤着,有无限悔意。面对每一次都失败的争取,他的心该如何安然默认一切事实?从他回到夏家的第一天,就没放弃过对父亲的恳求吧,不然,妈妈们又岂会只因了我一人的小病而推迟订婚。
终是有人比我更不愿要这个获赞无数的婚事。
“阿斯,我们会得到幸福,会实现所有誓言的,是吧。”
有如一碰就断的声音仍旧不忘对幸福的确认。然而,可惜了如此深情的真爱得不到长辈们的肯定而沦为了又一个针对夏家的阴谋,又一个麻雀变凤凰的痴想。
“嗯嗯嗯。”未婚夫双眼含泪,细抖的声音连连应声,还有不尽的歉疚,“对不起,小夕,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
“不,阿斯,我很开心啊……你从未放弃,从未要我离开——我就,什么怨也没有了。”眼睛不受自制的开阖间,她脸上有满足的笑自嘴角渐渐散向四面八方,安详无忧,真的无怨。
“小夕,小夕——”
未婚夫将爱人紧紧圈在怀中,异常疼惜,更叫人万分羡慕。
曾几何时,我离这样的美梦只一步之遥。远去的时空中,我可以把梦做得极尽奢华之能事,比他们都要美上千万倍,却还是在终点前功亏一篑。
把困于胸间的气流呼出,我想,他和她该有更好的结局。
“小璃,依藤,快过来,我们去拍照了”
妈妈恍若无事的唤着我和伴娘,我更疑惑了:妈妈知道未婚夫另有所爱也要我嫁吗?她也要成就我无爱的婚姻吗?
怎么,就这样了呢?
再看了一眼紧紧相拥的人,我有些失神的转身向长辈们的方向走去。实在不忍他和她如此悲泣的依偎。
“老套的情节啊,你还要继续吗?”
依藤低吟着,完全不在意身后不顾一切相拥的人。一直漂泊的她,理解得了人为之珍视的爱吗?美丽,但可遇不可求。
情况稍稍脱轨,我没料到那个女人固执至此,让我给他们制造退路的时机也不给。
心急,真的吃不了热豆腐。
后来,听见夏父一字一句的吩咐保镖,“救护车来后,就把少爷带回来。”
他和她,在这场婚事敲定的那天起就已到了尽头。一天天的挣扎,不仅没有挣脱缠绕的丝线,反是结成了乱麻。他可以不孝,带着她义无反顾的离开这座身不由己的大都市;可以不爱,留下来与我真心真意的完成几天后的世纪婚礼,接任夏氏董事长之位。然而,他太贪心,两者都选了,要亲人也要爱人。他不知道的是,太刻意追求完美,命运只会让两难成为瑕疵横在中间,逼着他让天枰往某一边倾斜,然后失去另一端。
这种时候,他只得在鱼和熊掌间择其一。
谁又说过,走错的路也是路。
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和她再次分开。在四名身怀本领的大汉的阻止下,他只能站在原地无限悔恨地看着爱人被救护人员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里,在短暂的时间里离去。
她是该去了,失血过多也是致命。
对着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方向,他望眼欲穿。大概,他的心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
万里晴空,他再渴望单独飞翔也抵不过夏家继承人的囚笼,坚定的锁他于笼内,看着外面落英缤纷的世界,心没有缘由的往下沉。
很想拯救他啊,如果我是他的救世主。遗憾的是,他的救世主在他身前倒下、远去,不过弹指间。作为陌生人,我的剧情是冷淡的站在不相关的位置,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演出。但作为未婚妻,我想,我可以轻轻的给他一个无关情爱的拥抱。
当我温顺的倚在他胸前时,他和所有旁观者一样惊措难掩。没有关系,我在乎的不是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的情绪,是我心甘臣服在梦想的引诱下,又一次做了俘兵。
拥抱他和记忆中拥抱他一样,都是温暖。
他僵硬的身体是被全部的矛盾冻结了吧?他始终没有他洒脱,决定在眨眼间便可做出。
“你,滚开!”
这一次,他出手是何等绝情,我若不及时站住,一定在穿着华美的礼服时和那个女人一样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眸中,那在熊熊燃烧的怒火教我心下一惊,呆若木鸡。
“阿斯!”夏父首次让我听到了他的喝斥。
“我不要再当夏家的人偶!”是父亲一再的紧逼,才造就他的爆发吧,“您总是这样恣意决定我的人生!我是您的儿子,可我也有自己的梦想,不是您随便一个决定就能磨灭的!我爱小夕,用生命、用灵魂的在爱她!这辈子,我只让她做我的妻!”
他,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决裂吗?别不自量力才好。
“你这个逆子!”夏父显然被气的够呛,“来人!全家福不拍了,把少爷押回家,严加看管!”
没有人此时对他伸出援手,连一直对他赞不绝口的妈妈也不曾。现在想来,寡言的爸爸甚是难得的好了。
听说,他自小跟随名师学习防身术。枷锁一旦挣开,区区几个保镖他岂放在眼中。为了操纵嘴角二十多年的父亲,他也许连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失去了,想来,他比谁都得不偿失吧。他的迁就让他的骨血还未成形就已夭折,心中的愤懑,谁来给他解呢?一度以为的美满,刹那间断送在了父亲的冷酷下。
十多名大汉成了他排解愤懑的活靶,同时,也消耗着他的体力。
“我不要再做您的人偶!”
意识到上当后,他仍不屈的叫喊,借此表明心迹,引来长辈的失望,以及斩草除根的决心。
“你是想用王夕再和为父赌一把吗!”
不是每个威胁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但夏父的说话起到了。他满意于儿子在听到此话后的束手就擒,满意于儿子在顷刻间被拔除的焰芒,满意于儿子眼眸中悲壮的绝望。
还是输了啊。
长辈们心满意足的先行离去,依藤拉着我,带着旁观者的心情回到车上。透过车窗回望时,他还在保镖的包围下,颓然地站在他投降的地方,由始至终没有对我存在半点牵挂。
我也输了。
“还要做他的妻吗?”依藤问我。
做一个对我无爱的人的妻子,对我来说真的毫无吸引力。但是,做一个与他相似的人的妻子,实在是我无法抵挡的诱惑。
“为什么不呢?”
是输了,可只要不认输,就还有机会。我没有办法让他还能礼待我,但我有办法让他谢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