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蓥山,地处广安境内,山高五千尺,绵延六百里。其缙云支脉延至重庆西北,便是璧山。有道华夏奇山千姿百态,这华蓥山脉便在众山之中自成一家。其势巍峨起伏,皱如衣褶,山岳石林,数不胜数。虽说巴蜀盆地走势低矮,却唯有此山独占高峰。
话说杨坎骑行出了岳池,本就身处广安附近,直教快马一路狂奔,便是到了华蓥山中。临近璧山之处,地势险峻,峰丛暗河密布,间有狭长槽谷,深不见底,寻常人家自然不会在此落户。
然而如此绝险之地,竟有飞阁流丹,坐落绝壁之上。但见峡谷两侧,设有行宫楼宇,依托山势连纵而排,遥相呼应,中有飞廊浮栈,相互通联。偶尔山云浮现,亭台楼阁隐入烟云,宛若仙境。正如有诗云:
璧山竹海缙云峰,飞城不与九州同。
悬廊万丈通天险,百尺高阁鬼神工。
杨坎昏睡榻上,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得身旁叽叽喳喳,似有女子交谈。
“姐姐,姐姐,听说你们下山浣衣时捡了个汉子回来,人在哪儿呢?”
“就数你耳朵最灵通,你看,不是在床上躺着吗。”
“嘻嘻,在哪儿,在哪儿,我要看看。咦,他是上山来砍柴的吧,还带个斧子呢。”
“小妹这你可走眼啦,这山中樵夫每天日晒雨淋的,哪会生得这么白嫩?你瞧他身上还系把扇子,若依我看,应当是个迷路书生才是的嘛。”
“哎,还有扇子?我看看,我看看。嗯……咦?这扇子我好像认得,半年前任家公子来做客时,宗主让我侍应,我当时偷偷瞅了一眼,他手上折扇就是这把。啊,莫非他是任大公子?你看你看,他这面相还真有些相似噻。”
“不对啊,我晓得云南任家都是精通点穴功夫,不使兵器,怎会随身背着斧头呢?你肯定是记错了吧。咦,自从那次任公子来了,你就天天公子长公子短的,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你莫不是喜欢上他嘞?”
“呸呸呸,哪有,堡外汉子哪有我们大少爷英武俊俏噻。”
“你看你,又在痴人说梦了,人家少爷怎会看得上你嘞?”
杨坎此时已然清醒,却是静闻其言,未动声色。听得她们一番言语,料想自己乃是坠入溪谷,被这些女子所救。杨坎又暗自听了片刻,推定她们与任家相识,不会加害于己,便轻轻咳嗽几声,睁开眼来。
“哎,姐姐快看,他醒了!”依稀见得一十二、三岁的女孩伸手指道。
杨坎意欲坐起,却周身脱力,又见另一年纪稍长女子面露喜色道:“太好了,我们扶他起来。”说着,便同姐妹一起将杨坎扶起。
杨坎启唇道谢,不料刚吐出两个字来,忽觉口舌干哑,疼痛难忍,便再发不出声。身旁女子见了,忙取一碗水来,喂他服下。
杨坎正喝着水,听得门外几人走来,还未看见人影,便听得一女子媚声呼道:“听闻你们山中捡了个男人,快喊出来让我瞧瞧。”
接着,便见一妙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簇拥男仆二人,相隔十几步亦能嗅到脂粉香气。来者画着一对柳叶细眉,妆有眼角飞霞,腮若桃花,头饰孔雀吉祥珠玉钗,身穿锦绣织花大红薄袄,外罩绯云缠枝团花褙子,下衬翡翠亮花孔雀裙,妖媚入骨,眉目流情。
那女子迈进门来,看到屋内两名少女正扶着杨坎喂他喝水,便掩嘴笑道:“呵,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你们两个贱丫头就勾搭上了?”
两名少女忙起身低头道:“二小姐。”
这位二小姐也未搭理他们,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搭手扶住杨坎下巴,轻声说道:“还真是个白净的小郎君呢。”
两位丫鬟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那二小姐侧眼看到杨坎兵器,噗嗤一声笑道:“呦呵,我看你生得俊俏,手上兵器却如此粗鄙,来来来,姐姐教你用剑。”说着,便将粉颊贴去。
杨坎许久未近温软香玉之躯,见有如此尤物贴身过来,将脸憋得通红,心中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就在此时,忽闻门外少女之声,有如银铃一般悦耳动人:“二姐,就你那三脚猫的剑法,别拿出来祸害人了。”
“嘻嘻,三妹你也来啦,我看这人挺好玩的,想逗逗他呢。”那二小姐翻手在杨坎侧脸轻轻一推,起身迎出门去。
杨坎转头看去,惊见嫣然少女,秀雅清绝不染尘。肤若凝脂皓雪,手如柔荑纤纤,臻首娥眉,笑靥盈盈,银铃玉環香罗碧,点素青衫透玉肌。佳人倩影,直教杨坎魂游天外,心中只剩半阙苏子的《满庭芳》来: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
亲曾见,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那少女缓缓飘入房中,四下看了一眼,说道:“姐姐就不要戏弄他了,堡中既有来客,还是先问他来历如何吧。”
杨坎还未应声,便听身旁娇巧丫鬟快嘴答道:“禀三小姐,这人是紫萝姐姐下山浣衣时发现的,身上带着任大公子的扇子,可能是任家来的。”
“哦,少侠可是任文武公子?昔日一别已有半年之久,请恕奴家眼生,未认出来公子相貌。”三小姐行礼道。
“姑娘多礼了。”杨坎忙回礼道:“只是在下并非任大公子,只是在京城与其结识,承蒙佩扇相赠,以作信物,前往任家学艺。”
“哦?你要去任家学艺,怎么跑到我们女舍来了?是不是看上我们唐家堡哪位姑娘了?嘻嘻。”二小姐调笑道。
“这……”杨坎方然醒悟,原来此地竟是蜀中唐门,却又教那二小姐一番言语羞得满面红云,好在有那青衫少女解围道:“璧山林深道阻,想必是迷了路吧。既然你要去往任家,暂先在此疗伤,待到月末我们往任家运送药材时,可将你捎带着。”
杨坎谢过几位姑娘,方觉自己周身伤痕遍布,扎着白布,似是用了麻药,连带手脚也不甚利索。
三小姐又向两位丫鬟交代了几句,让她们把杨坎移送客房疗养,而后回身对附在姐姐耳边悄声说道:“二姐,此人来路不明,不知是不是堡外探子,我们还是先将此事禀报爹爹为好。”
二位小姐商谈完毕,便一前一后出了门。房内两位丫鬟不敢怠慢,确认杨坎伤势无碍后,便扶他移步客房。一路上,杨坎与二人些许攀谈,得知救他进堡的姑娘花名紫萝,而另一位总角少女则叫紫鸢,二人乃是亲生姐妹,自幼被卖至唐门,尔来已有五六年了。而那两位小姐,长的名曰唐画,少的称曰唐诗,均为唐家宗主之女。至于唐氏旁系宗亲,居于唐家堡内的,则数不胜数。
杨坎在唐家客房住了些许日子,好在当日摔落溪谷之时,仅受了皮肉之伤,未动其筋骨,所以没过几天,便可自由走动了。这些时日,多亏紫萝、紫鸢二位姑娘悉心照料,偶尔也有家丁侍应,这倒也是沾了任家的光。只是每日早晚,偶有家丁或有意无意朝屋内窥视,然杨坎自恃身正,并未上心。
一日清晨,杨坎梦中醒来,感觉身上结痂之处瘙痒难耐,道是伤口痊愈之兆,遂解下布条,抖肩伸腿,舒活筋骨。此时,听得有人敲门而入,原来是紫鸢姑娘。紫鸢见杨坎依然康复,笑道:“杨大哥,这么快就好啦?”
“还是仰仗唐门奇药,才能恢复神速。只是在屋内躺得久了,身上也瘙痒得紧,想出去活动一下。”
“痒痒就是快落疤啦,你可别去抠噻。嘿嘿,你想出去走走是吧,要不要跟我出堡转转?”
“求之不得,承蒙姑娘引路,小生这就跟上。”杨坎将手一搭,躬身笑道。
“嘻嘻,看你这样,好没个正形,我可不是拉你出去玩的嘞。”
“那是……”
只见紫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两副小锄头来,笑道:“来,给你,我们出去挖冬笋。”
杨坎换上粗服,与紫鸢各背一大竹篓,手上拿着锄头,一路说笑走出门去。虽说杨坎入住唐门已有些时日,但论亲自游览唐家堡还算头一回。出了客房,遥望山门,可见入口处立着一对汉柱,正对山门竖有奇石立碑,上书红字,因离得甚远,看不分明。碑后环有水池栏杆,再往坡上便是迎宾大殿,雄伟辉煌。
此行下山并未取道正门,而是沿飞廊去侧边山头下人居处,走小门下山。行于悬栈之上,杨坎俯瞰脚下深渊万丈,甚是胆寒,心中暗自钦仰唐门先祖巧夺天工,竟能在此绝壁之上开山立业。
二人出了山门,沿山径走了两三里,便到了竹海之中。巴蜀地区常年温润,土壤肥沃,极适宜毛竹生长。这漫山竹涛碧浪,亦为璧山绝景之一。
紫鸢嘴里衔着一茅草细根,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向杨坎说道:“哎,杨大哥,你若是早两个月来便好了,那个时节冬笋最为鲜嫩,到了现在虽是能吃,但笋肉就老了许多。”
只见紫鸢蹦蹦跳跳走到一棵楠竹旁边,继续说道:“你看,竹子要选这样的,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不然长不出笋来。这竹子下面有竹鞭,笋子便是从竹鞭上长的,只要顺着地上裂缝,看看哪里有土堆隆起,若是踩上去有些松软,便是有冬笋藏在土里,你看,就是这里,要轻轻挖开,不能把笋伤了。”
说着,紫鸢挥起锄头,轻轻刨开土堆,只见土中露出一只小尖芽来。继续下挖几寸,这乳白色的笋身便全然暴露出来。接着,再将锄头贴至笋根,用力一凿,便将冬笋割了下来。紫鸢捡起笋来,放到竹篓中,笑道:“怎么样,简单吧。我们今天多挖一点,晚上回去好有笋汤喝。”
杨坎武功虽差,悟性却属上乘,见紫鸢如此弄了一回,便已学会了。竹海深处,二人劳作了几个时辰,收获颇丰,虽是挥汗如雨,却开心得很。时近午未,两人皆已疲乏,便取了随身水壶干粮,坐地歇息。
杨坎吃饱喝足,盘腿坐着四处张望,忽然发现身旁有一小洞,全然不类锄头刨出,便喊来紫鸢问询。紫鸢凑过去瞧了一眼,大喜道:“杨大哥,你眼力真好,这可是好东西嘞。”
说罢,紫鸢便将剩余口粮一把塞进嘴中,就着两口水咽下去,悄声说道:“这洞里住着竹鼠,可是难得的山珍美味。你看此处洞口有新土,上无竹叶堆积,洞口又用土掩着,说明这小畜生就藏在这里的。”
“那竹鼠匿于洞中,坑道狭小,我们如何去抓?”
紫鸢笑答:“我们分立两侧,使锄头敲打地面,那穴里畜生受惊逃逸,定当从此洞口出来,到时你在洞口守着,捉它尾巴便可。”
说罢,紫鸢抄起锄头,向地上杵去,杨坎也忙拾起锄来用力敲击。未过多时,便听得洞中窸窣之声,杨坎忙丢开锄头,移至洞口,果然看见一对小爪扒开泥土,紧接着便有一只溜圆物事钻出洞来。杨坎忙伸手捉住尾巴,将其拎起,细细看去,倒不像老鼠,更似个短耳胖兔子,通体棕灰,在杨坎手中不断挣扎。
紫鸢赶快取来绳子,从它前爪绕头绑住,提起来挂在杨坎筐上,拍手笑道:“嘻嘻,今天真是抓着个大家伙,晚上有牙祭打啦。”
“这竹鼠虽大,可唐门上下百十口人,怕也不够分吧。”
“这你就不必操心啦,堡中唐家人与下人分灶而食,他们才不吃这些东西嘞。”
午后,二人在林中挖了满满两筐冬笋,便心满意足回堡去了。归途路上,杨坎又捉了一只竹鼠,可把小丫头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