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屏立,玄武湖畔,原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飘起了簌簌细雨。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在湖边,行在前面的是个手持长枪的孝陵禁卫,后面的,便是杨坎。话说那礼官领着杨坎走了百十余步,便将他交与了在此等候的卫兵,而接下来所往何处,杨坎心中并不知晓。
玄武湖乃是皇家禁园,平民百姓不得入内,所以偌大的湖边,除了偶尔巡视的孝陵卫,并无人迹。二人走在一条穿斗水榭上,下衬一池碧波,游鱼跳跃,柳丝轻拂,颇有趣致。
穿过这条水榭,便是湖神庙。观音阁旁,是一片荷花浮栈,连着一座小亭,远远望去,依稀见得一金字牌匾,上书“湖心亭”。
亭内立着五人,其中一人穿着绯色罗绢飞鱼服,上绣锦鸡富贵,腰系金银瓢绣袋,似是一朝廷大员。在他身后,站着两名侍卫,身着云锦麒麟青衫,腰佩珊瑚鎏金绣春刀,岩岩独立,器宇不凡。
其余二人像是江湖人士,其中一个便是刚刚打赢擂台的红发少年。那少年生得七尺二寸,孔武有力,身着粗布短褐,衣衫之上已磨有几处破洞。
另一位是一白发男子,身长八尺五寸,穿的一身亮纱平纹白衫,上有暗花四合如意连云纹,间饰方胜宝纹,织银妆花。手中兵器乃是一丈八寸白缨虎头银枪,枪身雕有盘龙云纹,负气含灵。此人虽是一头白发,面相却是三十余岁光景,白面微须,风神俊秀,五官清俊,美皙如玉。
那禁卫领着杨坎到了亭中,向那官员谒拜道:“参见齐司马。”
杨坎见了,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那齐司马欠身答礼示意二人起来,上下打量了杨坎一番,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少侠如此本领,若能为国效力,实乃吾朝之福。所谓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吾皇少年有为,惜才如金,若少侠肯投身朝廷,便有机会官封四品,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杨坎听他一夸,颇是受用,心中不由浮想飞黄腾达之景。然而杨坎绝非得意忘形之辈,虽被捧得满心欢喜,却心念自己武功平平,适才得胜虽不明原委,但必属侥幸,若在朝廷仕官不免露出马脚,到时轻者罢官入狱,重则罪判欺君,怕是连脑袋都保不住的。
想到此处,杨坎马上顿首道:“草民才疏学浅,擂台得胜实属万幸,圣上厚恩敬谢不敏。草民不求功名利禄,只愿扁舟五湖,逍遥自乐。”
“唉,可惜啊,可惜。”大司马抚须长叹:“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报国之志。也罢,既然三位都不愿留任朝中,本院也不便强求。”
“嘿嘿,我就说哈,奈个官有啥好当的。”那红发少年闻言笑道:“兀奈小子,你叫什么名儿,我叫陈焱离,你可好好记得哈。我看你也打赢了那帮坏怂,身手也该不错,赶明儿咱俩去较量一个?”
“不敢,在下杨坎,字慕云。适才窥得少侠武功神乎其技,不才自愧不如。”
陈焱离见他自认不如,心里甚是得意,挑眉扬颌,笑得更欢喜了。
“既然三位英雄都无意仕官,老夫本不该多言。然圣上年幼,朝中无人,本院于此有一事相求,事成之后,定有重金答谢。”
“快说快说!”陈焱离一听有重金答谢,立刻兴奋起来:“甭管大事小事,交给我来便是。”
“少侠莫急。”齐司马从腰间宝袋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此乃当今圣上钦笔书信,若由朝廷差人遣送,必惹各地藩王疑心。还请三位英雄代为转送,交与四川、岳池教授程济,届时当有白银千两酬谢。”
“嗨,好说好说,送信而已,交与我一人就行啦。”陈焱离一听是个跑腿的活儿,自然一口应下。
而杨坎心里却想:我刚刚擂台胜得不武,若是再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何况我已得罪薛家,京城早非久留之地,倒不如借此良机离京而去,择地隐居。书信一事,送没送到也无人知晓罢。想到这里,杨坎说道:“若能为君分忧,草民当万死不辞!”
此时,那白发男子也揖手道:“尚书若不嫌弃,上官某愿领命前往。”
齐司马见三人均愿受命,甚是宽慰,便将书信交与那白发男子手中,又唤侍从将一叠大明宝钞分与三人,说道:“三位英雄能为国分忧,本院感激不尽。上官大侠练达持重,定能将书信保管妥当。三位的擂台赏金皆已在此,还望三位共济同心,不辱使命。”
说罢,齐司马又掏出一块乌木令牌,接着说道:“你们此行若有兵士阻挡,便将此令示与他们,即可通行无阻。”
“谢大司马。”那白发男子接过令牌,收入囊中,转身对杨坎二人说道:“二位兄台,某复姓上官,名仇,字宪章,此行路途遥远,还望二位多多关照。”
杨坎倒不关心书信令牌什么的,唯独担心时间拖得久了,薛家会差人寻衅,当速速离京才是,便说道:“圣上之托,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
“杨公子淡泊功名,于公家之事却毫不懈怠,在下好生钦佩。”上官仇说道:“既然如此,就拜别大司马,我们即刻出发吧。”
一听要走,陈焱离倒不乐意了,忙喊道:“哎哎,驾走啊?我这肚子饿了半晌了,怎的连饭都没个吃头?”
“三位莫急,朝廷托人办事,连顿饱饭都管不上,岂不让天下人瞧了笑话?当下已近午时,本官于大仙楼内布置了酒宴,均是些江南清淡小食,还望能合三位好汉胃口。”
说罢,齐司马便指示两位青衫侍卫,教他们领三人前去用膳。杨坎虽是着急要走,但听到酒宴,却又好奇这皇宫禁院都吃些什么珍馐美馔,至于离京之事,拖上一个时辰也是无差。
几人进了大仙楼,只见大厅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几盘水果点心,有漳州蜜橘、西山苹果、金橘脆藕、软子石榴,加上那各式各样的苏式船点,精巧玲珑,叫人不忍下口。陈焱离倒不懂这些讲究,还未入座,便伸手抓起一只糯米兔儿便往口中送。“嗯,这个好吃,里面豆沙馅儿的。哎,这个也不错。”
三人坐定,便有丫鬟依次上菜。盘子不大,菜式却精致得很,也颇有金陵水乡韵味。除此之外,菜名也起得动听,什么莲房鱼包、蟹里藏珠、百花酿豆腐,听得杨坎不觉有些飘飘然,心想这当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若能每日有此口福,就算少活十年也是无妨。几口梨花美酒下肚,竟有些后悔当初拒绝封官了。
“二位仁兄。”上官仇起身端起翡翠玉杯,恭恭敬敬说道:“二位乃少年英雄,上官某今日结识,深感荣幸。恕某不会饮酒,在此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好说,好说!”陈焱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谢上官兄。”
待杨坎坐下后,上官仇问道:“杨公子穿得简朴,而那姑苏檀香扇却是考究得很,想必公子也是雅人韵士了。”
杨坎自然不能提及任学斌之事,随口说道:“上官兄好眼力,雅人韵士自不敢当,只是在书院读过几年书,爱好文墨而已。”说着,偷偷将腰间折扇往后藏了藏。
“书院中人,也能文武双全,想必公子应是嵩阳书院门生了。”
“嵩阳书院天下闻名,晚辈愚钝,不敢高攀。”杨坎心中暗想,此人莫不是在试我虚实?他心中虽是小心,脸上依然镇定自若,说道:“在下出身乡野,无名书院,不足挂齿。”
上官仇叹了口气,道:“可惜啊,若是嵩阳书院能出此后辈,乃我书院之幸啊。”
三人把酒言欢,作陪之人也在明说暗劝他们回心转意。杨坎虽是心动的很,但他贵有自知之明,没有回应。上官仇一直不为所动,而陈焱离只顾着大饮大嚼,其他人说的什么全然没有听入耳里。
酒足饭饱之后,两名青衫侍卫领着三人去了军械库。自洪武年间,大明兵器管制甚严,待到新帝嗣位,法度虽有放宽,但若提着刀剑上街,肯定要招捕快过问。而这库内兵器,均有羽林禁卫虎纹雕花,带上它们,可省下许多麻烦。
上官仇自有白龙银枪,便靠在门口等着杨、陈二人。陈焱离则信手提起一只三尺雁翎腰刀,满心欢喜地出去了。杨坎在房中连挑带试比划半天,始终找不到趁手的兵器,无奈之下,只好扛起一柄双刃宣花大斧,也算将就一下。
细雨渐停,三人出了禁园,一路行至官驿,叫车夫将他们送至渡口。那车夫摇头道:“三位爷,今儿不巧的很,这两天好像有什么大人物来,官府封了金陵渡,行人车马都不让通行。三位要是坐船,还是向西绕行吧。”
没有办法,一行人只好乘车西行。马车出了定淮门,跑了一个多时辰,便在一处村驿停了下来。三人下了车,却发现此处乃是荒郊野地,杳无人烟,哪有码头踪影。陈焱离见状问道:“老头儿,这是在哪?不是说去坐船的吗,咋的这里连水都看不到,哪里来的渡口子。”
那车夫赔笑到:“三位爷,真是对不住,此地已出江宁县,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个七八里就是渡口了。只是最近这儿来了一窝匪徒,专劫过往车马,我这实在不敢过去。”
“劫道匪贼,不过乌合之众,若你实在惧怕他们,那也无妨,我们步行过去便好。”说罢,上官仇结了车钱,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杨坎眉头紧锁,自顾自说道“且慢,此事恐有蹊跷。”随后杨坎抬起头来,却见那车夫已驾车远去,转过身来看到上官二人也已走远,只好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上官兄!”杨坎追上二人,抱拳说道:“二位朋友留步,此去四川舟车劳顿,在下恐有不胜。二位武功高强,送信之事本无须在下出力,赏金我也无意分成,在下望能就此离去,还请二位兄台多多见谅。”
“你这是要走?”上官仇倒是惊奇,双眼上下打量着杨坎。陈焱离倒是满不在乎,说道:“你要走便走,少一人分我赏钱我倒乐意。”
上官仇想了一想,忽然提声问道:“杨公子,你可知君子之戒,四戒之首为何?”
杨坎被问得莫名其妙,答道:“在下不知,还望指教。”
“可惜啊。”上官仇叹了口气,说道:“你既已允诺朝廷,本应言而有信,怎能刚出京城便反悔呢?”
“在下武艺不精,只怕此行有辱使命。”
“唉,算了,你也不必自谦,既然不愿同去,也罢,那就随我们去前方渡口,在那乘船回京吧。”
“谢二位兄台。”杨坎鞠躬称谢,心中也算安定许多。
三人沿着小路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这道路蜿蜒迂曲,两旁树木丛生,甚是幽静。微风乍起,吹得树影娑娑,两侧鸟雀之声,交鸣入耳。
正走着,上官仇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大声说道:“几位朋友,既然来了就不必躲躲藏藏的,现身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