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继母来了
夏天的午后异常闷热，我们都早已习惯了这种大家庭式的生活方式。大姐回去后，就是二姐当家（内当家），二爹依然每天天一亮就到山坡上去放牛。他常常一声不吭，天大的事情他也不会关心。走起路来“扑踏扑踏”一脚轻一脚重，若有他在身后，只要一听脚步声你就准会知道是二爹在你后面呢！他背后鼓起高高的一个大包，有时睡了觉起来把纽扣扣反了他也浑然不知，长长的鼻涕掉起，还要人提醒他一下:
“二爹，你鼻涕流出来了。”
他立刻用手一抹，脸上毫无表情。大家露齿一笑，因为这已经成为习惯了。但他淳厚、质朴、善良、本份、慈眉善目，村里没有人说过他的任何闲杂话。他做事不慌不忙却又一丝不苟，叫他做什么他从来不得说不，安排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反正家里的事有人安排，他知道他的哥哥就是一个即聪明能干，又博学多才的人，今生跟着哥哥他一辈子不用思考家里的任何问题。这不，尽管快六十岁的人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说明了一切。看来，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在当时，三凤念初中，我和大双念小学四年级，二哥在县重点高中复读准备再考大学。大哥在临县工作，由于是暑假除了二哥、大哥大嫂没有在家外，我和大双、三凤都在家里。
太阳把大地烤得火辣辣的，蝉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一声又一声地叫个不停，热浪一阵一阵从地面弥散到空中。只见父亲满头大汗一脸严肃地从朝门口“蹬蹬蹬”地向四合院里走了进来，他突然停住脚步道:
“大家在这屋里来一下，我给大家说个重要的事。”
说完，他径直向前头楼上走去，兄弟姐妹们都感到疑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父亲匆忙的样子，大家猜测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接着，一齐跟在他高大的身后向屋里走去。说有个重要的事情要给我们说，什么事情呢？大家一脸疑惑，心里感到很纳闷。
“我给你们找了个后妈，明天上午就要到我家里来。”
一落坐，父亲看了看大家，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道。给我们找了个后妈？大家听了父亲的话后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怔，呆若木鸡，你看我，我看你，惊愕、诧异、突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脑袋一片空白，自从妈妈去世已经有三四个年头了，我们大家都早已习惯了这种没有妈妈的日子。甚至我连妈妈两个字都感到很陌生，连喊起来都拗口。什么人也无法代替妈妈在我心中的位置，今天突然说给我们找了个后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被我父亲看上？还说明天就要到家里来呢！她会喜欢我们吗？她会爱我的父亲吗？她会喜欢我们这个大家庭嘛？她愿意为了我们付出吗？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回响。我在心里拒绝着，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代替自己的妈妈，既然没有我又何苦要接受她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一脸的兴奋和得意。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道：这个女人我看不错，还没有满五十岁，看起来就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不光衣着整洁得体，而且谈吐不俗。我家里要是有她来操持的话，一定会搞得如火如荼。孩子们也能有一声妈喊，况且她比我小十多岁呢？自己年数大了，也需要有个帮衬。她说过她喜欢孩子，也喜欢人多，人多才热闹。这个女人不简单，不仅精通家务而且还能歌善舞，看来我找她算是找对人了，多年以来，我要找的就是她这种人啊。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这个女人甚至比自己前妻还要强几分呢！
听说父亲给我们找了个后妈，屋子里静静的，大家都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有期待、有不安、有惶惑、有无奈。一齐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父亲，只见他抽了一口纸烟，一缕青烟在他的头顶缓缓升起，屋子里瞬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纸烟味儿来，他那白皙的皮肤在白色背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精神抖擞，一根牛皮带则被紧紧地扎在其腰间，微微隆起的肚皮，随着那均匀的呼吸声有节律的一起一伏着。光光的额头下一副菱角分明的五官令他容光焕发。父亲不失时机地在我们面前赞美着继母:
“我给你们找的这个后娘能干得很，比我小十多岁，能说会唱，操持家务样样都来，我家就缺这样的一个人。”
说完他又猛地砸了一口白色的纸烟，再轻轻地吐出，又是一股烟雾在他的头顶弥散开来。接着他又继续说道：
“在家里耕田犁地都是她自己，她家条件比我们好多了，田地就在屋子的四周，人家院坝边上就是田，背一背谷子就可以倒在院坝里……”
说完他脸上露出了钦佩和羡慕的微笑。不错，在农村，女人如果能够耕田犁地的确算得上是个能干得很的女人了，因为这些活一直都是男人们干的。但是，这个女人愿意到我家继续她的能干吗？如果我父亲没有退休工资她愿意嫁给我父亲吗？没有人可以回答我，当然这是父亲的决定，我们没有权利去阻止它，只能屈服于他。因为父亲的初衷始终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啊！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领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她齐耳短发，中间夹杂着一些白发，暴露了她已曾有过艰辛的过往。身体显得瘦弱，贼眉鼠眼尖下巴，年龄将近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说起话来声音尖细，笑起来更是嗲声嗲气。碎花衬衫套在消瘦微驼的背上，像一根豇豆，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刮倒似的。一见面，她很是春风得意，在心里默默地打着她自己的小九九：他这个家里，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家务，要我纯粹的到他家来养他的孩子，我肯定不会，现在我来帮他养孩子他倒高兴哦！他的孩子长大了，哪个记得我这个当后娘的，到时候我可就亏大了。我才不会那么傻呢？过来了如果将来自己过得不好的话一定会遭人家耻笑哦，“哎！”她叹了口气，但转眼又一想，和这个老头结婚也好，两边走，若在他家高兴我就多住几天，若不高兴我就少住几天，反正我又不会损失什么。何况他还是个领工资的人呢！想到这个老头每个月都有固定的退休工资，她眼前一亮，在经济方面，只有他帮助我的没得我帮助他的。反正自己现在还有两个女儿都还没有出嫁，一个老人还需要供养，也需要一个男人来靠一靠，这也没得啥子好担心的。想到这里，她觉得她现在又是多么的幸运，自己男人死了还能遇上这等好事，这是造化啊！刹那间，她的心像是灌了蜜一样甜蜜。
“快喊妈！”
父亲催促道。我如鲠在候，怎么也喊不了口，声音小得只能自己听得见。
“妈……”
像蚊子的叫声，继母却笑逐颜开:
“慢慢就好了，你催他做啥嘛！刚开始喊是不习惯啊！这些娃儿这么多年都没得妈喊一声。”
她露出一副心疼的样子，扫了扫我和大双几眼。
说完，“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
“我最喜欢小孩子了，我爱热闹得很，我也爱唱歌，几岁时，我就上台给别人唱歌听，我出得众得很……”
继母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不停地在我们面前夸耀她自己。接着，她又讨好地说道:
“来我给你们唱几句好不好？”
“可以啊！”
我和大双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
她的声音的确还算过得去，但她那即赋表演和夸张的动作让人觉得像是在作秀，一曲罢，她意犹未尽继续要求给我们唱歌，还没等我们答应，她便自顾自地唱开了……
“学习**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她唱得很投入，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唱完一段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眼睛瞬间便眯成了一条缝。还是忘不了要夸耀上她自己一番，连一句说话的机会也不留给别人，一脸的谄媚。唱完歌，她一双小眼珠子一转，得意地夸道:
“我爸爸以前当的生产队长，我从小就没有受过一点苦日子，现在跟到你爹来吃苦，我身体好得很，还要两年才满五十呢！”
说完她鄙夷不屑地看了看大家。接着，她瞟了一眼父亲，又斩钉切铁地说道:
“我们是响应党的号召，扯了结婚证的，怕啥子！”
妇人显得底气十足，这样的场合，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游刃有余。大家都插不上一句话，只好坐在一旁，洗耳恭听。
又是一个周末，风和日丽，我和大双刚一回到朝门口，
“哎呀哈，幺儿子回来了。”
尖细的声音夹着讨好，继母幽幽地嚷道。不屑地看了看我和大双，听得我头皮发麻。她那一张瓜子脸上稀稀拉拉的横着两排眉毛，扁平的嘴巴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一双小眼睛嵌在没有表情的脸上，让人觉得像是个摆设。
父亲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对自己的爱人是忠贞不渝的，不管是我的妈妈还是现在的继母他都一视同仁，尤其对继母更是百般呵护和关爱。什么事尽量依着她，继母常常对我们兄弟俩感慨不已:
“我以前的老公都没有你爹现在对我这么好。”
我们听了她这么说，年轻英俊的脸上只是露出微微一笑。继母来我家确是像是来出门一样，她游走于我家和她家之间，想好久来就好久来，想好久走就好久走。来我家就像是刮一阵风似的，她最多也就是到我家里来呆上个两三天的时间，就嚷着要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父亲却总是把她当作我家的客人，可不管父亲如何挽留，她也呆不上几天就非嚷着要回去不可了。
“我心焦得很啊，心里像要炸了一样。”
说着嘴巴向上一翘，就开始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去了。所以，虽然给我们找了个继母，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父亲一个人在家度过的，看到我们健康成长，他吃的什么苦都觉得没有白吃，都是值得的。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的过着，四合院里又多了些欢笑，大双和小双健康快乐的成长着。
一阵尖厉的笑声打破了宁静的院子，我一听就知道是继母又到我家来了。她衣服整洁得体，花白的头发加上那一副消瘦的身材，一眼便知道她在家中过得充满艰辛。根本不像她嘴上说的那样，她在家里过得如何幸福，如何满足。她的确有一副好嗓子，这也成为了她向我们炫耀的本钱。她说话也很会入戏，说到伤心处，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掉下来。但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马上可以破涕为笑，变脸比翻书还快。干瘦的身材就像是缺乏营养的树苗。她虽然没有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口才不好的人绝不是她的对手，连博学的父亲有时也舌战不赢她，她可以唾沫横飞的连续说几个小时不歇气。有几个女人可以做到呢？
继母一来我家，父亲总要把一家人的生活尽量安排得丰富一些。我家的粗茶淡饭她一口也吃不下，父亲了解她的生活习惯。每次她一来，父亲总会在街上买点新鲜的食物回来。也算给家里人打打牙祭吧！遇到不合她口味的菜肴，只看见她夹几筷子就停下了。
“我不饿啊，我不想吃呀。”
她总是这样淡淡地说。
“再吃点嘛，看你吃那一点饭哦，够做啥子。”
父亲关切地劝导她，眼里满是疼爱。继母还是摇头，父亲只好叹口气，“哎！”自己端起饭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双鞋拿去穿一下，看看大小合适不。”
继母看到两个幺儿子放学回来，只见她手里提着一双黑色灯草绒的布鞋，满脸兴奋地对两个双胞胎儿子说道。看到一双崭新的布鞋摆在我的面前，我心里还是涌起了一阵阵暖意。连忙脱下脚上的帆布胶鞋，穿了上去。踩在坚硬的地面上试了一下，真好，刚刚合适。
“大小很合适。”
我满意地说道。看来，继母的针线活着实不错，这点还是让人很佩服她的，我们俩弟兄一年一双纯手工布鞋在她手下游刃有余，驾轻就熟。父亲对继母娴熟的针线活心满意足。他想，有个后娘，两个儿子冬天的脚保暖应该没问题的了。当然，这也成了继母在我们父子们面前炫耀的资本。所以，冬天一到，继母总是催促父亲:
“你上街买点布回来嘛，我好给这些娃儿做双新鞋子穿。”
“我的大儿子从来都不穿买的鞋子，他说他就喜欢穿妈做的鞋子，妈做的鞋子穿上暖和。”
说着说着，继母“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那是啊，再说买那个鞋子哪有自己做的穿上舒服呢。”
接着，继母幽幽地补充道。清瘦的瓜子脸上掠过一丝得意和自豪。在父亲的调理下，她的身体越发显得健康，红光满面。我们父子三人不置可否。纷纷向她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山村的夜晚依稀地闪烁着点点灯光，晚风吹面不寒，四合院那古老的厨房里，氤氲的灯光下，一堆柴火把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兄弟的脸庞映得通红。
男的就是我父亲，女的就是我继母。
“爹，我把药端给你哈，药快冷了。”
我把熬好了已成淡黄色的中药递了给父亲，父亲一只手拿着药碗“咕咚咕咚”就喝干了。
“这个药这回喝了不要再熬了，没得味道了。”
父亲吐了一点口里的药渣喃喃地说道。是的，已经熬了几道了，黑色的药液已经熬成了淡黄色没有必要再熬了，但我们习惯了尊重父亲自己的决定，一切事物由他定夺。今天继母来我家在，父亲精神明显好多了，深蓝色的中山服领口被扣得严严实实的，正襟危坐，由于父亲经常锻炼加上自己的调理，老人显得神采奕奕，丝丝细小的皱纹嵌在脸上瑕不掩瑜，
“天呀，爹喝药才厉害啊，几口就喝完了。”
继母瞪着眼睛望着父亲揶揄道。继母在我们面前称父亲一直称“爹！”显得很娇嗔。两兄弟傻傻地看着父亲心里充满了钦佩！接着继母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就害怕喝药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药。”
我嘴角向上轻轻一扬，心里不无鄙夷：那就当神仙，以后不要生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