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勇者生鳞-壹(上)
(本章为人物志,本书中所有重要角色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物志,会以番外和正文两种方式放出来,番外是可单独阅读的单元剧,正文是和主线剧情挂钩的小剧场回忆杀之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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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屠龙勇士的故事。
我们喜欢这种故事,因为这是人类勇气与力量的赞歌。
这些故事……这些故事很多,数不胜数,千秋万代层出不穷。
故事的主角总被描绘为近乎完人的英雄,善良仁慈正义凛然,鸿运齐天逢凶化吉,他似乎永远不会失败,只流血不流泪,只受伤不会死,出道即巅峰,一路过关斩将迈向传说。
你我皆知,这些都是骗三岁小孩的。
很简单的道理。
屠龙勇士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
如果没有人做饭给他吃,他就会饿肚子。
如果没有人给他治疗伤口,他就会血流不止。
如果没人给他锻造武器,你让他拿什么和恶龙搏斗?拳头吗?
快乐时,他需要有人分享。
伤心时,他需要有人陪伴。
即便是像圣人那样无喜无悲,可他总要和人说话吧,如果没人和他说话,他就会忘记怎么说话,然后等到屠龙的那一刻,他只会冲着恶龙的尸体咿呀乱叫。
宛如野兽。
他会哭,会笑,会咆哮。
他是人。
活生生的人。
如你我一般,平凡的人。
平凡人之所以会成为屠龙勇士,是因为有某个力量驱使着他那么做,驱使着他去挑战不可能。
可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勇士因杀死了恶龙被世人传颂,而在那之前,有无数双手将他推着他前行,那些手的主人一个个倒下,甚至没能撑到故事开始便死去了。
人们只看到了凯旋时的鲜花,却没看到鲜花下的累累白骨。
因为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些流下的血,只是肥料罢了,那是故事开始前的铺垫,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如何衬托主角的英勇?
人们当然可以忘记,因为人们所歌颂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屠龙勇士,而是智慧、勇气、力量……所有人心中求而不可得的美德。
所谓的勇士,不过是美德的象征罢了。
人们将荣耀授予这个象征,以此寄托对高尚品格的向往。
——我叫白秋池,一个人们口中的屠龙勇士。
我本该成为一个吉祥物般的存在,激励着人们勇往直前。
但我忘却了自己所踏过的那条血路,忘却了荣誉的另一面是责任,忘却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我将一切据为己有,然后……做了许多荒唐而可笑的事情。
我对此感到羞愧。
仅仅是,羞愧,而已。
因为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完全记不起那些尸骸生前的容貌。
后来者,我的故事不值得传颂,那只是踏着尸山骨海不断向前的堂吉诃德之旅罢了。
但我的故事应该被铭记。
我背叛了那些曾对我寄予厚望的人们,而你们,不该如我一般。
愿这些故事成为你们的箴言,警示着你们,鞭策着你们。
就如故事里的那些人为你们赢得今日的生活一样,你们,也将为后后来者,开辟前路。
…………
…………
——选自《白秋池回忆录》删减部分(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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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1年,雨水十一日。
细雨如织。
一辆马车疾驰在缓冲区的白石大道上,七个节气前,他们从阿兰蒂斯出发,前往极寒冻域执行一项救援任务,而今,阿兰蒂斯宏伟的‘城墙’再次映入眼帘,离开这里不足百日,却已恍如隔世。
世人皆知,阿兰蒂斯是神灵眷顾之地,人间天堂,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前往那里生活,但他们并不知道,天堂里,住的不全都是天使。
距离先民迁入奇境,已经过去了八十年,黄金世代(第一代奇境人)大多已经逝去,极少一些还活着的人,也至少八十岁了。
如果说,阿兰蒂斯里真的有天使,那么一定是那些已经老死的初代先民。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你觉得你住的地方是天堂,那么你当然是天使。
遗憾的是,我们这一代人,都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狱里。
理由同样简单:绝对安全的地方只有阿兰蒂斯的城墙内,一旦跨过那道屏障,你每分每秒都有一万种可能丢掉性命。
我曾问过老师,我们的故乡,那个叫做‘凡世’的地方,也这么可怕么?
老师说那里很美好。
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凡世?
老师告诉我,在凡世,我们会遭遇比死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是‘妒忌’。
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希聿聿——
马车在雨中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了城墙脚下。
身着红袍的骑士跃身而下,向已经等候了一早上的白发老者微一颔首:
“师父……”
刚想行礼,已被费舍按下。
“人呢?”
骑士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师父……我没能救回白师兄。”
“其他人呢?”
“他们……全都牺牲了……”骑士羞愧地低下了头。
“全……都……牺牲了!?”
白发老者的声音并不高,却恍若雨天里的一个炸雷。
骑士又一次摇头,他掀开车帘,那里面是一个……
面若寒霜的孩童。
——那天中午,透过重重雨幕,三岁的我似乎看到了老师眼里的泪花。
也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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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酒大人,参会人员已经到齐了,议长让我来邀请……”
“回去吧。”
费舍随意地挥挥手,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使者不敢退去,一边是稷下学宫的祭酒,另一边是阿兰蒂斯大议会的议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但有的时候,送不送命这件事,由不得自己选择。
“祭酒大人,我……”
他并不是真的说不出话来,而是话说到这一半,已经足够了。
“告诉马歇尔阁下,我今天身体不适,就不去了,有什么事情,让他自己决定。”
“是,大人。”
费舍看着门外使者退去的背影,又看向了更远处,那座矗立碧绿穹顶下的阿兰蒂斯大议会。
心中本已压下的怒意,不可遏制的又涌了起来。
他今年九十五岁了,本不该如此易怒,但只要一偏头,看到床上那个昏睡的孩子……
他就忍不住。
这孩子的父亲叫做白野,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母亲叫做莉莉丝,是他亲孙女。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自然是逃不过费舍的双眼的。
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青涩懵懂的情与爱,这些如今都是离费舍太遥远的东西,但也极好的东西。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老师和师兄师姐们都极少提及我父母当年的往事,像他们那样的两个人,不该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例子么?他们理应受到所有人的祝福,即便英年早夭,偶然提及之时,不是应该津津乐道么?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多美好的事物,都要有可以扎根的土壤。
那个年代,没有爱情。
……
……
三年前,费舍向奇境探索联合会递交提案,希望加大对极寒冻域的拓荒力度,以求知之烛为核心,组建一支强大而专业的勘测队伍,前往遥远的北方寻求新的可能。
但这个提案并未得到五大执行机关的全体支持,无奈之下,费舍只能从稷下学宫中抽调人员,以‘学术研究’的名义前往极寒冻域。
稷下学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独自组建一支勘测小队自然不在话下,费舍年事已高,无法亲自前往,便将其交给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白野,与之同行的都是他门下的学生,一共十人。
但奇境毕竟是兄弟会的奇境,五大执行机关掌控着一切,得不到它们的支持,一旦离开阿兰蒂斯,这支小队就会成为孤军。
这让本就危险的勘测变得更加艰难,临行之前,费舍特意嘱咐白野量力而行,如果事不可为,就暂且撤回来。
白野当即应承,费舍对自己的这个徒弟很放心,他做事一向稳妥,不是鲁莽之辈。
可就在白野出发两天后,费舍发现,莉莉丝失踪了。
一番盘问之后才知道,她已经跟着勘测小队悄悄离开了阿兰蒂斯。
你无法想象那个时代兄弟会的律令严苛到什么程度,五大执行机关在职人员未经许可擅离阿兰蒂斯,是可以算叛逃的。
热恋中的年轻人不愿分离,这是人之常情,他本来也不反对那两人之间的情愫,莉莉丝一向任性,而白野却十分稳重,让她跟着白野出去历练一番,磨磨性子,未尝不是好事。
虽然擅离阿兰蒂斯的事解决起来会有一些麻烦,但他们都是稷下学宫的人,作为稷下学宫祭酒,只要费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自然也不会深究。
他把这事压了下来,并未过多细想。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桑杰。”
桑杰便是中午的红衣骑士,此时侍候在一旁,恭敬地道:
“您说什么?师父。”
“你觉得呢?”
费舍凝视着桑杰的眼睛,那是桑杰从未感受过的凌厉目光,在他的印象中,师父是个很和蔼的人。
“是的,我知道,师父。”他顶不住那样的目光。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白师兄出发时,莉莉丝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费舍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心中万分懊恼,他太老了,太信任自己得意弟子的品行了,以至于忽略了一些人世间最基本的东西。
再如何成熟稳重的年轻人也是年轻人,他们不可能像老头子那样清心寡欲,以白野的性格,若非事出有因,他怎么会擅自带走莉莉丝。
“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兄不让说。”
“他不让说你就不说?”
“师兄他……”桑杰停顿片刻,终于鼓起了勇气,“师兄他是为了您的处境,他是觉醒者,没有拿到婚配许可,未婚先孕已经严重违反《婚配法》,是要被问罪的……”
“所以就带着她跑?”
“师兄……也是不得已,他不想让您蒙受污名。”
‘蒙受污名’是一个很委婉的说法。
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个黄金世代,费舍亲身参与了五大执行机关从建立到发展的全过程,如果将兄弟会比作一个国家,那他毫无疑问是开国元勋,威望极高。
威望,是很有趣的东西。
一定的威望是权势与地位的润滑剂,可以让大多数人对你更加信服,也更加宽容。
过度的威望则是助燃剂,很恐怖的东西,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它突然就烧起来。
很遗憾,费舍的威望不是助燃剂,而是炸药。
——他本不该有此威望的。
八十年前,兄弟会迁入奇境之时,费舍十五岁,严格来说,他是黄金世代中最尾巴上的那一撮人。
真正的开国元勋,应该是后世六贤那样伟大的人,是他们建立起兄弟会,将所有觉醒者带到了这个天堂,那时的费舍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英雄们在沙场驰骋,他在后面摇旗呐喊。
他虽然参与了所有的事情,却不是传说的主角。
可传说终究会终结的,八十年的时间里,黄金世代们一个个逝去。
四十五岁那年,费舍被任命为稷下学宫大祭酒,在那时,所谓的稷下学宫只是分属吕克昂大学院下的一个教学机构,学宫的祭酒,大致相当于系主任一类的东西,可以说没有半点儿实权。
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五十年后,这所学校的校长会成为整个兄弟会中,最权柄滔天的人。
两千一百多年前,稷下学宫始建于渤海之滨,一个叫做齐国的地方,最初只是那个国家的官学,后来因其包容开放的性质,逐渐成为了觉醒者的聚集地。
同一时间,在八千公里外的西方大地上,也出现了一个类似的地方,其名为‘吕克昂大学院’。
时至今日,这两个人类历史上盛极一时的学府看似已经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中,实则不然,它们从未消失,只是变得越来越隐秘,直至完全隐身于凡人世界的晦暗角落。
八十年前,稷下学宫和吕克昂大学院随兄弟会一同迁入奇境,阿兰蒂斯建成后,兄弟会将吕克昂大学院为设立了五大执行机关之一,授名‘求知之烛’,专司教学研究之职,而稷下学宫则被并入吕克昂大学院。
它在行政上分属于吕克昂大学院,而在职权上,两者完全并列。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
两千一百年前,这两座学府初建之时,它们是极其相似的,但是随着后来东西方觉醒者历史轨迹的不同,它们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在西方,旧世三贤建立了奥林匹斯议会,觉醒者们在议会的庇护下,过着大隐于市的生活,他们只要遵守议会的法令,刻意隐藏自己,就可以过上和普通人差不多的生活,所有的外在威胁都被议会抵挡在外,整个古典时代,西方觉醒者几乎完全融入了凡人世界。
而东方,觉醒者们则走向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因为种种原因,东方觉醒者一直无法很好的隐藏自己,天赋招来妒忌,妒忌招来迫害,迫害导致了战争,而战争,是毫无道义的,最黑暗的时期,他们不仅要提防凡人,甚至还要提防别的觉醒者,如果说古典时代的西方觉醒史是一部种田史,那么东方觉醒史就是战争史。
当然,不同的文明并无高下,历史的进程是多种多样的,但历史的方向却是一致的。
最终,所有的觉醒者都走到了一起,他们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囊括所有觉醒者的庞大组织,这便是‘兄弟会’。
八十年前,兄弟会迁入奇境,在与这个险恶世界作斗争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在危险任务中,东方觉醒者比西方觉醒者有更高的存活率——这并不是说东方觉醒者更优秀,而是……怎么说呢,他们似乎更擅长将自己的才能转化为……暴力。
特殊的时代,需要特殊的手段。
初生的兄弟会迫切需要更多擅长战斗的觉醒者,因为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所倚仗的,最强的力量。
是以,稷下学宫成为了‘求知之烛’中一个特殊的部门,求知之烛的主体是吕克昂大学院,所承担的责任是教学与研究,为兄弟会输送更多的人才,稷下学宫同样如此,只不过……
它培养的,是觉醒者,它研究的,是暴力。
这就像是‘综合院校’与‘军校’之间的差别,当然,为培养更多的武备力量而专门设立军校,这本身不是坏事。
坏就坏在,兄弟会在稷下学宫中完全复制了古典时代东方觉醒者的培养方式。
那样的培养方式,的确在开发觉醒者战斗才能这方面有其独到之处,出自稷下学宫的觉醒者也确实在暴力的运用这方面更加优秀,可除此之外,稷下学宫中也有很多并不完全正确,甚至极其危险的东西。
比如‘师徒制度’。
不同于吕克昂大学院的师生制,稷下学宫的教学方式是古老的师徒制,一名师父只收很少的徒弟,教学时也大多是一对一的单独传授,一旦师徒关系确立,就终生不得改变,师父不仅有教导徒弟的责任,也要对徒弟‘人生中的一切’负责,反之也是一样。
这种制度放在其他地方自然没什么问题,可稷下学宫,是军校。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为什么当年那群拥有超凡智慧的黄金世代们会确立这样一种堪称愚蠢的制度,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种制度培养的觉醒者更加擅长暴力……
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如今的稷下学宫,已经是兄弟会中的兄弟会。
…………
…………
“蒙受污名?”
费舍看着桑杰的双眼,后者的背脊升起了一丝凉意。
这一刻,眼前这个垂暮的老人仿佛比山岳还要庞大,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早上有片刻的失态,其余时间一如既往的平静。
岁月抹去了他的棱角,将他的黑发染白,在他光洁的脸上刻下了沟壑……这些平和的假象在很多时候让人忘却了他到底是谁。
费舍丶蒙斯克,灰眼贤者钦点的稷下学宫祭酒,一个在‘开门盟誓’上留下过名字的黄金之人,他这一生没有什么彪炳的功绩,可他教出的徒弟,打下了整个巨木之森。
“有谁敢对我指三道四!?”
“请赎罪,师父!”
桑杰豁然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与之直视。
费舍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徒弟,心中哑然失笑。
他只是在发火罢了。
人老了,很多事情已经看淡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大喜大悲,但愤怒,终究还是存在的。
他们所说的‘蒙受污名’到底是什么,费舍当然知道。
四十年前,在他教出两批觉醒者后,五大执行机关就已经想撤去他的祭酒之职,但为时已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徒制度的本质是一种没有血缘的亲缘关系,即便撤了祭酒之职又如何?你能撤了师徒名分?稷下学宫自上而下,一脉相传,即便有一天费舍死了,那些新‘入门’的觉醒者,依旧是他的徒子徒孙。
如今他弟子遍天下,整个兄弟会中80%的觉醒者都出自他门下。
这让五大执行机关心生恐惧,觉醒者是兄弟会在奇境赖以生存的根本,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剑,而现在,这柄剑似乎被握在了一个人手里。
过去,因为拓荒工作的需要,五大执行机关能够默许稷下学宫的存在,甚至予其一定的特权,而如今整个巨木之森已经探明,以阿兰蒂斯为中心,十六座哨所构建了一张完美的防御网,那些最可怕的危险,在这八十年里已经被觉醒者们一扫而光,那些可以预见的危险,凭借现有防卫力量完全可以应对。
费舍和他稷下学宫成为了五大执行机关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他们一再驳回开拓极寒冻域的提案——这有何意义?那地方根本就不适合生存,这个时候不休养生息反而要进一步加强武装向外开拓,想干什么?
他们都盼着他死,他死后,便可肢解稷下学宫,让这个兄弟会中的兄弟会,不复存在。
费舍不在乎死不死,他活得已经够长了,也不在乎稷下学宫未来会如何,因为它的存在本就不合理,他更不贪恋权柄,因为在一个存在压倒性个人武力的世界里,权利?呵呵。
他只想有生之年,能再看一次故乡的夜空。
他等了五十年,兄弟会终于在这个世界站稳了脚跟,他迫切地想要探索更远的地方,希望能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可人是会变的,如今的兄弟会早已不是八十年前的兄弟会。
当年设立五大执行机关,是为了把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尽可能将每一分力量都发挥出来,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最优秀的人才齐聚阿兰蒂斯,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他们不畏艰险,敢于牺牲,虽然身在阿兰蒂斯,但双眼所望的,永远是外面的世界。
而现在呢?
既得利益者们藏身安乐窝,再也不愿意出去了。
费舍能够理解他们。
他们生于奇境,从睁开眼的第一天起,看到的就是没有星星的夜空,这里就是他们的故乡,至于那个有着浩瀚银河的故乡,只是父辈口中的故事而已。
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故事去冒生命危险。
费舍也从未想过去逼迫他们舍身取义。
——他们毕竟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呐。
大多数人都是短视的,他们无法理解自己没有见过的事情,更不会明白,对兄弟会而言,这个名为‘奇境’的险恶世界,从来就不是威胁。
即便在稷下学宫里,也有不少人这么想:我们明明已经开辟出足够的居住地,广袤的巨木之森可以养活数以亿计的人,而今的兄弟会总人口不过百万,为什么还要向外扩张?要知道,剩下的那三块大陆,不仅更加危险,而且完全不适合居住,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老老实实坐下来巩固地盘么?为什么还要去无端消耗有生力量。
是的,他们不明白。
八十年前,所有的觉醒者们携他们的家人离开凡世,远遁奇境,在这片乐土之上建立了兄弟会。
而今,亲手建立这一切的觉醒者大多已经逝去,他们就像是夜空中的流星,一闪而过,什么都没能留下。
是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觉醒,是无法传承的。
不管是多么强大的觉醒者,不管他曾创造多么璀璨的丰功伟绩,都得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无法将自己的才能传于后代。
觉醒,注定是属于少数人的权能,那些真正的强者,被时间长河中的英灵所承认,将自己的力量分享与你,在你死后,那些力量回归原处,你的后代无法沾染丁点——除非他也是个强者。
觉醒者自凡人中孕育,最后也归于凡人,英雄们谱写了传说,在他们死后,传说并不会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停留,而是由别的英雄延续。
‘不,师父,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许多年前,在一次授课结束后,他新收的徒弟向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个孩子叫做白野,起初费舍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学什么都很慢。
‘哦?你有别的看法?’
‘那些先辈们是没能将他们的才能传予后代,但他们留下了别的东西。’
‘留下了什么?’
‘权力和地位。’
费舍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无法想象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好么?白野,是那些先辈的努力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他们的后代难道不应该被优待么?’
‘也不是不好,就是……’
‘就是什么?’
白野抓了抓脑袋,思索一阵,说道:
‘师父您跟我说过,兄弟会,意为全天下的觉醒者皆为兄弟,所以兄弟会是属于觉醒者的兄弟会,可那些先辈的后代,他们并不是觉醒者。’
‘所以呢?这又能代表什么?’
‘这代表……他们不是我们的兄弟。’
…………
…………
只有主人比剑强,剑才是剑,若是剑比主人强,剑就是主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可却有很多人想不透。
不,或许是他们想得太透了。
现在的五大执行机关,被一群短视之辈所掌控,那些人躲藏在父辈的余荫下,看不见潜伏在安乐生活后的恐怖现实。
在他的众多徒弟中,也只有白野能够看清这一切,他并不聪明,却有大智慧,本该是下代祭酒的最好人选,如今却……
“起来吧,”费舍让桑杰起身,“勘测日志怎么样?”
“受损部分大多都修复了,师父您现在要……”
“拿给我看。”
勘测任务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直接原因是没有五大执行机关的支持,勘测小队在遥远的极寒冻域中活动有诸多困难。
但成果却很不错,起初的两年中,白野和费舍一直有信件往来,他在信中多次肯定极寒冻域的开拓计划:‘极度低温和寒冰生物的确是麻烦,但我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最后一次通信是十个节气前,按照原定计划,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应该返程的,可白野却在最后一次书信中说道:‘我们目前状况良好,师父您毋需担心,现在我打算转向向西,深入核心圈,验证这方法是否可行。’
从那以后,勘测小队就和费舍断了联系,当然,哪怕是不断联系,他也不会反对,深入核心圈有多危险他当然知道,但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徒弟。
白野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却是自己门下弟子中心智最为坚毅,行事最为稳重的人,他不是鲁莽之辈,是否有必要深入核心圈他自己会衡量。
——费舍,太信任自己的学生了。
那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呐,直至这一刻,费舍才恍然明白,自己似乎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厚望,那既是他的动力,也是他的压力。
他还需要一些时间继续成长,可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一切都教给他。
翻阅着手中浸透了鲜血的勘测日志,九十五岁的老人似乎能够看到那群在风雪中砥砺前行的年轻人。
一页,一页,又一页……他翻得极慢。
这是一本堪称教科书一般的勘测日志,三年的时间,写了寥寥百十页,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字,版面干净整齐,没有半点儿涂改,内容言简意赅,没有丝毫赘述,写下这些字的人一定是事先打好了草稿,然后誊抄上去。
这不是费舍想看到的东西,即便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无价之宝,但却冰冷刺骨,费舍想看到的,是更加温暖的记叙,更有人情味的东西,他们在那三年中的点滴生活,哪怕只言片语也好。
“只有这些吗?”费舍看不下去了,合上日志道。
“和那孩子一起找到的,只有这一本,他们的所有行李和随身物品,都在龙焰中被焚毁了。”
费舍叹了一口气。
他再一次看向床上的孩子,然后把目光移向了另一侧的书柜,那里存放着那两年的往来书信。
其实在那些书信里,并不是只有勘测工作的汇报探讨,也有一些家长里短,当然,更多是徒弟对师父的问候,他很少关心徒弟们的状况,因为他觉得那些孩子都是大人了,不必像小孩子一样嘘寒问暖了,当他们问起阿兰蒂斯的状况时,费舍也会照实直说,因为这就是兄弟会,当你加入这个集体时,会有前辈教你带你,当你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后,你们间亲人的关系就会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同僚’,既然在一起工作,当然要最大限度的信息共享,有什么就说什么,隐瞒毫无意义,隐瞒并不能让糟糕的现状得到改善。
是的,阿兰蒂斯的状况很糟糕,自从十六号哨所,盐湖哨所的规划完成后,巨木之森的拓荒已经初步完成,兄弟会不再有必要保持大量战斗型觉醒者编制,稷下学宫的地位自然也就下滑了。
如果极寒冻域的拓荒计划不能提上日程,几年之内,五大执行机关会逐步削减稷下学宫的力量。
那些孩子,都是最优秀的孩子,他们当然知道现状如何,可是,我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重复这个糟糕的事实呢?
因为我们是同僚,工作中,我有必要保证客观的称述。
这有问题吗?
没有。
那么……
费舍摩挲着手中浸透鲜血的勘测日志。
谁该为此负责?
昏聩的五大执行机关?
还是铤而走险的队长白野?
对,他们都有责任。
但最大的责任,还是在我。
我太老了,老得快死了,我急着把些事做完,对他们的关心太少,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
——其实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白野已经丧失了判断力,他们早该返程,但因为一些原因,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让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做完,做漂亮。
一生中唯一一次鲁莽,葬送了所有人的命。
如果我不是那么信任白野,如果我没有向他们提起阿兰蒂斯发生的一切,如果我向五大执行机关施压让他们派人支援,甚至于,如果我一开始就把莉莉丝追回来……
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导致悲剧的原因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许多个,那些缘由单拿出来不过是轻飘飘的稻草,可放在一起,就会压死骆驼。
“他是怎么打算的?”
“您说什么?师父。”
费舍看着床上的孩子:“这孩子的问题总得要解决,以白野的性格,如果没有想出办法,他会直接向我请罪。”
“白师兄他……他本来想让莉莉丝在外面把这孩子生下来,返程的时候寄养在一个哨所里,等到五岁授名考核,以授名的方式带回阿兰蒂斯,这样就没人会发现……”
“够了,不用说了。”
费舍挥手打住,心中的悲怆再次涌了上来。
说到底,他是在为师父的立场考虑,他不想在如今这样敏感的局势中让任何人抓到师父的把柄,即便这个把柄小得对师父而言几乎不构成什么威胁。
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呐,就这么白白葬送了。
“师父,”一旁的桑杰凑上前来,“您……您要节哀啊。”
费舍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桑杰再次试探道:“这孩子……”
“这孩子怎么了?”
“寒冰龙息依旧在摧残着他的身体,他年纪太幼,恐怕……”
“注意你的言辞,桑杰,这是英雄之后,理应被我们善待,兄弟会,不会抛下兄弟。”
“我不是那个意思,师父,”桑杰解释道,“寒冰龙息对他的伤害太大,他这一生体质都会弱于常人,阿兰蒂斯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把他留在您身边,对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通不过授名考核者,不得留在阿兰蒂斯,无论他未来有多优秀,体质这一关就直接判了死刑,即便强行留下,以他孱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在五大执行机关中找到任何职位。
而在这个世界中,没用的人不是人。
桑杰继续道:“除非他能觉醒,可那谈何容易,觉醒者的历史上,父子皆是觉醒者的例子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他会觉醒的。”
费舍握着白秋池冰凉的小手,笃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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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兄弟会中,有这样一句谚语:
‘我们困于樊笼的老虎’
这句话并无什么深意,是对自己的自嘲。
八十年前,觉醒者们穿越神国之门,来到了奇境。
但在他们跨进大门之后才发现,自己买的是单程票。
门,只进不出。
经历最初的迷惘与愤怒后,他们接受了现实,在此扎下根来,繁衍生息,大开拓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实在发生了太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这一个,你一定听过。
对,每一个奇境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凡世之门》
阿兰蒂斯建成的第十个年头,六贤者找到了另一扇门,就和奇境之门一样,这扇门只进不出,不同之处在于,门的那一边,是我们的故乡‘凡世’。
它在距离奇境之门最远的地方,这个世界的另一头,自阿兰蒂斯出发,一直向西,再次看到大海的时候,凡世之门就到了。
找到门就可以回家了吗?
不,还是不行,凡世之门太远了,要横穿整个奇境世界,那样漫长而凶险的路途,只有像六贤者那样强大的觉醒者才能走过。
想要让所有人都回家,需要开辟一条路。
一条普通人也能走的路。
所以在那个时代,阿兰蒂斯的人都热衷于喊这样一句口号:
‘征服奇境,重返故乡!’
——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作为觉醒者历史上,已知最强大的一代人,黄金时代们终其一生也才勉强完成了巨木之森的拓荒,而巨木之森,是奇境四大板块中最安全的一个板块。
直至今日,奇境人只要离开了哨所去到野外,依旧面临着无数危险。
所以那扇门在与不在,其实没有丝毫区别,事实上,今天的阿兰蒂斯,甚至流传着这样的谣言:‘根本就没有什么凡世之门,这只是六贤者编造的谎言罢了’,因为从凡世之门被发现的那天起,真正亲眼见过它的人,一双手就能数出来。
奇境人已经不想回家了,他们将这里当做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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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1年,谷雨元日。
阿兰蒂斯大议会前,人群川流不息。
这是一年也难得见到一次的光景,五大执行机关的主体建筑分别矗立在英灵广场的四角,其中又以阿兰蒂斯大议会最为宏伟,作为行政与司法的部门,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光鲜外表来彰显威严。
可事实上,阿兰蒂斯大议会的在职人员很少,兄弟会人口总共不过百万,绝大部分又都分散在十五个哨所中,并不需要数量庞大的行政人员。
今天,是1761年第六次兄弟会联合会议召开的日子。
奇境人以二十四节气划分时间,每个节气的元日,五大执行机关会召开联合会议,一同就奇境过去和未来的工作进行总结和规划。
一年二十四次大型会议,听起来貌似很多,事实上,在兄弟会刚成立的那几年里几乎每天都是会议,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恐怕很难理解,一群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生活中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现、发生、发展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匪夷所思的,东西、事情、变故……
但那毕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最近几十年,奇境人的生活渐趋平稳,再也没有那么多忙不过来的事情了,联合会议也就没有必要开那么多次了。
尽管依旧保持着一年二十四次的惯例,可真正隆重而正式的只有第六、十二、十八、二十四次会议(每六个节气一次),其中最为盛大的要数第六次会议。
因为第六次会议,是一年中唯一一次五大执行机关首脑人物全员到齐的会议。
当然,这并不是说五大执行机关懒散怠政,而是第五机关的首脑人物‘安德烈丶库马’受职责所限,一年中只有四个节气能停留在阿兰蒂斯。
所谓五大执行机关,当然有五个,但除锤杖盾烛之外,第五机关的存在感很低,人们对它缄口讳言极少谈论,即便偶尔被提起,也不说真名,而是以‘第五机关’指代。
第五机关历来人数最少,历史上最巅峰时期也没有超过三百人,它很低调,如果不是我们仍旧在以五大执行机关来指代整个兄弟会,你恐怕根本不会想起它——这当然是个玩笑。
尽管很低调,很隐秘,很‘不为人知’,但整个兄弟会中,没有任何人会忘记它。
因为在第五机关里,只有一种人:擅长暴力的觉醒者。
而第五机关的首脑人物,也必定是整个兄弟会中,最擅长暴力的觉醒者。
每年芒种时分,安德烈会离开阿兰蒂斯,一路向西,横穿巨木之森,绕过四时巨台,翻越荆棘群山,前往凡世之门。
这趟旅程至少会持续十五个节气,顺利的话他会在立春时抵达凡世之门,然后回到凡世。
自从二十七年前接手第五机关后,每年花三分之二的时间回一趟凡世就成了安德烈生命中最重要的任务,起初的时候他还有队友,那也是一名极为强大的觉醒者,但后来在某次旅途中,队友为了保护他不幸牺牲,再后来,他再也没找到合格的同伴。
当下的兄弟会中,找不到第二个有能力走这条路的觉醒者。
那么,这样做有何意义?为什么要将最强觉醒者三分之二的生命都浪费在赶路这件无聊的事上?
因为觉醒者自凡人中诞生。
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每一百万个凡人中,会诞生一个觉醒者,而兄弟会总共也就百万人口,这也就是说,如果运气不好,可能整个兄弟会都孕育不了一个觉醒者——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没有人会指望兄弟会自己孕育觉醒者。
只有凡世那样数以十亿计的人口基数,才能不断孕育新的觉醒者,所以,要想保证兄弟会的传承,就必须不断从凡世补充新鲜血液。
兄弟会是所有觉醒者的兄弟会,虽然今天的他们离开了凡世,但凡世中那些新生的觉醒者,依旧是他们的兄弟,需要有人引领他们找到组织。
八十年前,黄金世代们远遁奇境时,曾与凡世中四个历史悠久的家族签订盟约,这便是‘使者家族’,使者家族用自己在凡世的庞大能量帮助兄弟会寻找觉醒者,而作为回报,兄弟会保证他们的家族在凡世中长盛不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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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紧了紧身上的大撆,缓步迈上台阶,如今已是谷雨,阿兰蒂斯的温度开始回升了,照理说不该穿如此‘笨重’的衣服。
的确不该,事实上,安德烈现在很热,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出来自己受伤了。
每年他大概会在凡世停留五到六个节气的时间,接收当年的觉醒者,履行盟约,为使者家族处理一些麻烦事。
但你要知道,当年在凡世挑选的四个使者家族,都是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本身就拥有很大的权势,连他们都觉得麻烦的事情,通常都是真的很麻烦,比如说刺杀某个皇帝之类的。
最近几年,安德烈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年纪大了,另一方面则是使者家族们的‘麻烦’越来越麻烦。
今年使者家族要求他剿灭一个蓄养私兵的领主,简单说就是对竞争对手进行斩首行动,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秘诀无外乎两种,要么加强自己,要么削弱敌人,对拥有觉醒者这种作弊手段的使者家族们来说,打击竞争对手总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刺探、绑架、谋杀……这些事情安德烈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作为兄弟会中最强的觉醒者,对付几个凡人就像杀鸡那么简单,但是这一次,他不小心让鸡啄了眼睛。
那个领主,有一支火枪队。
火器这种东西,百年前已经有了,奇境探讨联合会成立初期,兄弟会曾尝试把它配备给拓荒人员,但效果很不理想,火器威力虽大,却不稳定,点火率只有一半不到,而且装填繁琐,远没有刀剑来得利落。
是以,安德烈在发现那个领主的火枪队时,并未太过在意,在他看来,这东西的战斗效率极低,根本不对自己构成威胁。
结果证明他错了。
虽然刺杀成功,但他也被火枪所伤,那些火枪……怎么说呢,似乎采用了一种新技术,很成熟,虽然激发效率依旧不高,可一旦成规模后,掌握节奏,分段射击,寥寥几百人,就能制造出箭雨一般的效果……
“安德烈,真是许久不见了。”
阶梯上首,一个中年男子迎了过来,那是阿兰蒂斯大议会的议长,马歇尔丶蒂奇,他是黑雾贤者之孙,如今已执掌议会十五年。
“是啊,快一年了,马歇尔。”安德里朝马歇尔颔首致意。
五大执行机关虽然平级,可在其内部,依旧有高下之分,早些年奇境人拓荒热情高涨时,是以奇境探索联合会为首,这几年奇境工作趋于发展内政,阿兰蒂斯大议会便成了执行机关之首。
照理说,在这里安德烈应该称马歇尔一声‘议长大人’,可他的老师乃是赤发贤者,与黑雾贤者是结义兄弟,辈分上来算,马歇尔反倒该叫他一声叔叔。
“这次凡世之行还顺利么?”马歇尔问道。
“还是老样子,”安德烈挥挥手,“一会儿会上再向您汇报吧。”
他没有和马歇尔太多寒暄,打了个招呼,便走进了大议会。
这般‘冷落’让马歇尔不太舒服,他看着安德烈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就稷下学宫的问题拜访安德烈,后者却始终未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照理说,彼此的父辈有那样的渊源,他本该亲近自己——特别是在眼下的情势下。
其余三大机关已经明确表明支持自己,这已是绝对的优势,他站不站自己这边毫无关系。
哈~既然毫无关系,那还担心个什么。
马歇尔缓缓走进大议会,虽然一再安慰自己眼下大势所趋,两年内,稷下学宫必将要被取缔,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心悸。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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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的上半程是工作汇报,各机关对上一年度的工作成果及问题做一个简要说明。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下午,八十年来,奇境人一直致力于开拓更多的疆域,最近几年才停下脚步搞建设,而建设总是比开拓要困难的,开拓集五大执行机关之力一致对外,大家有了同一个目标,劲儿往一处使,工作中分歧很少。
建设则完全不同,五大执行机关的权能和职责各不相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就像觉醒者安全防务部总是着眼于哨所的防卫问题,而阿兰蒂斯大议会则更看重奇境人的生产生活,有的时候明明是同一件事,双方却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当然,这些都和第五机关没有关系。
安德烈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事实上,他作为五大执行机关的首脑之一,最中心的议事桌上有一个他的位子,可要是坐到那儿去,自然就没法打瞌睡了。
第五机关虽名列五大执行机关,但它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会场中有超过三百人,属于第五机关的只有寥寥十几个。
参与会议是六贤者定下的规矩,但这场会议自始至终都不会有他们登场的机会,他们是边缘人,是小透明,与会大佬们争吵的民生大计,和他们毫无关系。
“安德烈阁下,安德烈阁下……”
直到身旁有人推了一下自己,安德烈才从昏睡中醒来。
“到我了?”
他走向中心的发言台,对上一年度第五机关的工作进行了个简单的汇报。
实际上,也真的很简单,总共就两句话:
“去年我在凡世停留了四个节气,带回觉醒者二十八人。”
到这里,会议的上半程就算是结束了。
第五机关一年要做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也没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历年来,都是由第五机关作为上半程的结尾。
但今天,不知为何,安德烈却多说了一句话:
“另外,这次我在凡世发现了一些火器。”
本已经逐渐喧闹起来的会场一下子安静了,因为几十年了,这还是安德烈第一次说出第三句话。
他简要的说明了一下自己在凡世见到的那种新式火器。
听着安德烈的叙述,马歇尔皱起了眉。
他对那些火器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安德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了凡世。
取缔稷下学宫在即,而稷下学宫是兄弟会中最大的‘回家派’,在马歇尔的授意下,已经有五年的时间没人在这个会场里说任何关于凡世的东西。
遗忘,是最有效的手段。
“新式火器么?真是有趣的东西,那么安德烈阁下,您看这种火器对我们有什么用呢?”马歇尔问道。
“虽然它依旧不稳定,但已经可以正常装备,这对凡人的战斗力会有很大的提升,我觉得可以先在拓荒者身上试试,他们面对的是奇境第一等的危险,这种火器能大大提升他们的生存率……”
“是个不错的想法,”马歇尔转头向另一侧的班科道,“我看就先让守卫之盾试试吧。”
“是,议长大人。”
班科微微颔首,作为觉醒者安全防务部的防务长,他统领着奇境八万守卫之盾,既然是新式武器,那么让防卫机关先行实验也未尝不可。
马歇尔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安德烈一眼,继续道:
“那么,我们继续下一项议程,关于十六号哨所……”
“议长大人!”
圆桌的一侧,有人打断了马歇尔的发言。
他定睛看去,那是一个,垂暮的老者。
…………
…………
“关于那种新式火器,我想再谈谈。”
费舍扫视全场,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厌其烦’四个字。
雨水时的临时会议,已经通过了盐湖哨所的建设方案,那次会议费舍没有参加,据说是在照看孩子,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参加与否,方案都会通过,马歇尔已经掌握了五大执行机关中的四个,拥有压倒性的投票权。
但就如过去一样,费舍事后多次公开表示抵制方案,说辞还是那一套‘我们该把重心放在拓荒上’。
“哦?祭酒大人,您还有什么想说的?是对新式火器优先装备守卫之盾有疑问?既是新式武器实验,当然由专业的人来操作更好,这不是什么大事,我相信班科防务长一定会妥善处理。”
在马歇尔看来,新式火器不过是说辞罢了,费舍这是在借题发挥,他最终想把问题扯到拓荒上去,真是可笑……
马歇尔心中忍俊不禁,他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的奇境探索联合会会长,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连开拓之杖都不支持你的拓荒,你还折腾个什么。
“不,议长大人,我想说的是武器本身。”
“这火器有什么问题吗,祭酒大人。”
“照安德烈的描述,这种火器威力巨大,且易于装备。”
“所以我才让班科防务长进行测试,”马歇尔接过话头,“如果真的有那么厉害,对我们而言也是好事。”
“不,议长大人,重点不在这里!”
费舍提高了声调,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请问,今年安德烈带回了多少觉醒者?”
马歇尔想了想:“二十八人。”
“那去年呢?”
“去年……”
马歇尔看了一眼身旁的书记官,后者翻了翻笔记,开口道:
“三十人,祭酒大人。”
“前年呢?”
“三十三人。”
“大前年呢?”
…………
马歇尔听着两人的问答,心中狐疑起来,费舍到底想干什么?
是的,最近五年来,凡世中新生的觉醒者逐年减少,可这又能代表什么?
“请问安德烈长官。”
费舍看向了安德烈:“你是否觉得,我们已经逐渐失去了对使者家族的掌控。”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安德烈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是的。”
整个会场,瞬间炸开锅来。
第五机关位列五大执行机关,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而又因其职责特殊隐秘至极,所以整个兄弟会中对它真正了解的人寥寥无几。
实际上,从六贤者时期开始,第五机关就一直很重视对使者家族的控制,因为这是兄弟会与凡世唯一的纽带。
每年与使者家族的交易,一直是第五机关工作的重心,六贤者中黑雾贤者,赤发贤者都曾担任过今天安德烈的职责,他们尽可能满足使者家族的一切要求,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为的,是维护兄弟会在使者家族眼中的‘强大’。
所以,兄弟会无法回到凡世这件事情,自然是绝对的机密。
但是,使者家族们也不是傻子啊。
为什么每年回凡世交易的觉醒者寥寥无几?而且交易人员经常数十年不换?其中甚至有年迈的老人,他们都不用退休的吗?
六贤者时期,回到凡世的交易人都极度强大,宛若神明一般的强大压制下,使者家族自然不会有什么异心。
但如今,安德烈已经担任了二十七年的交易人,在今年,他甚至受伤了。
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使者家族眼中的神,跌落了神坛。
“议长大人,恐怕我们必须承认这个现实,凡人们正在变强,而我们,正在变弱。”
马歇尔看着费舍,心中咯噔一跳。
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失去对使者家族的掌控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
一旦使者家族不受控制,就等同于兄弟会断绝了觉醒者的传承,而一旦没有了觉醒者,兄弟会就不再是兄弟会了。
这样的形势下,那句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口号就会被再一次喊出来:
‘征服奇境,重返故乡!’
他偏头对书记官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站了起来。
注视着费舍的双眼里,满是恼怒。
…………
…………
马歇尔膨胀了。
真的膨胀了。
收服锤杖盾烛四大机关让他的权势膨胀到了极点,毫无疑问,如今的他,已经是兄弟会历史上权力的最高者。
权力,很有趣的东西。
它本身并无任何价值,却通过无数的附加值赋予人力量。
这种力量是如此美妙,以至于会给人一种我真的很强大的错觉。
如今的马歇尔,就沉浸在这种错觉中。
“安德烈,”他不善地看了安德烈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回费舍,“你们,是商量好的吧?”
安德烈从未在联合会议上发表过任何多余言论,而今天,他却突然提到了凡世,甚至还亲口承认兄弟会失去了对使者家族的掌控力——二十七年来,去过凡世的就他一人,使者家族是个什么情况,只有他知道,换而言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无法验证。
没人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兄弟会失去对使者家族的掌控力,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什么去年不说,前年不说,偏偏是现在?
“商量什么?议长阁下。”
马歇尔笑了笑,看向费舍:
“费舍老师,我知道,你今天是想让我们通过开拓极寒冻域的提案,我就直说了,不可能!”
年幼时,马歇尔也曾在稷下学宫求学,费舍给了他一个‘迂腐不堪,难当大用’的评价,但那又如何?
作为黑雾贤者的嫡亲血脉,他生来就高人一等,三十五岁,就成为了阿兰蒂斯大议会的议长。
在他看来,费舍才是那个迂腐不堪的人,借着学宫祭酒的名头把持了兄弟会近三十年,他已经老糊涂了,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把所有人都推上拓荒的绝路,根本不顾奇境人的死活。
“为什么?”费舍平静地道。
“为什么!?”
马歇尔的腔调变得冷冽起来:
“你不是说凡人正在变强,我们正在变弱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是我们变弱了,而是八十年来,奇境人一直在自我消耗!你以为凡人的新式火器是最近才出现的吗?黑雾贤者五十年前就在凡世发现了类似的东西,求知之烛还专门为此递交过火器的改良方案,但拓荒却将无数学者送到了一线,这些研究因此而止步不前!可那时,没有人质疑拓荒,因为这是必要的!”
“而现在呢?我们已经走到了巨木之森的最边缘,再往外,就是人类根本无法生存的世界!拓荒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们不应再把精力耗费在无谓的事情上,今天的奇境人活得苦不堪言,这一切都是拜拓荒所赐!时代变了,祭酒大人!奇境人要追求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梦幻的泡影!”
这些话,埋在马歇尔心底很久了。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八十年中无数的奇境人,为拓荒熬尽了心血,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终他们一生,都在做着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死后却还想将这个使命传予后代。
努力并非一定要得到回报,但努力,起码要看得到希望。
马歇尔不拒绝拓荒,他只是觉得,兄弟会该停下来等等它的人民,拓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要稳扎稳打循序渐进,所以,自他上位之后,就着力于拉拢各执行机关,因为他很清楚症结所在。
不扳倒费舍,一切都无从谈起。
他本想把这个过程放缓,尽可能将影响降到最低,但如今看来,费舍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事已至此,大家注定要撕破脸皮,那就没什么可保留的了。
“我提议!”
他举起手来,环顾四野:
“削减稷下学宫每年的觉醒者配给,多出来的部分划回吕克昂大学院,今后我们的工作重心是哨所的建设和奇境生产的开展,不再需要常驻大量的战斗型觉醒者!”
“附议。”
“附议。”
“附议。”
…………
…………
结束了。
马歇尔看着无数只举起来的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
这不是一场正式的表决,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站定了立场。
费舍老师,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作为在位时间最长的学宫祭酒,费舍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和人脉——但这些东西,要和实际利益挂钩才有作用。
而这一次,他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其实好好想想,若非费舍执意推行极寒冻域的拓荒,要扳倒他哪有这么容易。
费舍像是看不到那些高高举着的手,他的目光由远而近,投在了奇境探索联合会会长卢卡斯的身上。
“卢卡斯,你支持议长的提案?”
探索联合会的职责就是拓荒,卢卡斯没有理由支持这项提案。
“祭酒大人,这些年来,我们每年派出数十支大型拓荒队,那都是我们最优秀的年轻人,他们相信联合会,相信拓荒的荣耀,相信这是一定会有结果的奋斗,所以才成为一名开拓之杖,我每年送他们离开阿兰蒂斯,告诉他们,只要坚持不懈,终有一日,我们必将征服这个世界,但事实呢?我心里知道,他们要么根本走不远,要么就是损失惨重,往极寒冻域那支,更是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卢卡斯看着费舍的双眼:
“这样的拓荒,已经没有意义了,议长大人也并未说放弃,只是暂缓。”
费舍又看向了坐在卢卡斯身旁的吕克昂大学院院长胡安:
“那么你们求知之烛也是这个意思?”
胡安沉默一瞬,开口道:
“祭酒大人,吕克昂没有人力再支持拓荒了,我们每年毕业三千人,三分之一派驻哨所,三分之一前往巨木之森各地进行勘测调查,剩下的三分之一,勉强能够维持已有项目的研究,但即便是这样,依旧是到处人手短缺,再加上拓荒工作强行抽调人手,许多研究立项之后就再无音讯,五色源石的开发更是几近停滞,议长大人刚才说得没错,并不是凡人在变强,而是这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最后,费舍看向了防务长班科:
“班科,你也同意吗?”
作为守卫之盾的最高统帅,班科同样出自稷下学宫,是一名强大的觉醒者,十年前,是费舍一手将他推上了今天这个位置。
“费舍老师,”班科看着费舍,他的眼中仿佛又一团火,“您知道哨兵吗?——想必是知道的,现今我们有十五个哨所要维护,那些哨所面临着天灾异兽的侵袭,生存无比艰难,为了维持这些哨所的运转,守卫之盾们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但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无力维护哨所的安全,只能派人协助各哨所自行组织哨兵,而这些哨兵死亡率高达五成,每年因保卫哨所而死的哨兵超过一万人!您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吗?这意味着,哪怕不拓荒,只是维持现状,一代人之后,兄弟会就死绝了!”
…………
…………
事情似乎很明了了。
兄弟会,不是一个破落腐朽的组织,五大执行机关,也并非昏聩无能。
今天坐在这里的这些人,都是实干派。
他们看清了这个残酷的世界,以及这个残酷世界中的现实。
拓荒,起码是如此急功近利的拓荒,不可行。
但是……
他们并没有看到残酷现实背后的,真正的恐怖。
费舍扫视全场,举起手中染血的勘测日志,轻飘飘地说出了一句引发众怒的话:
“三年前,稷下学宫向极寒冻域派出了一支勘测小队,这是勘测结果,证明极寒冻域的拓荒可行,现在我提议……”
“费舍!”
马歇尔怒不可遏,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疯了吗?是真的老得糊涂了,认不清现实了?
“在你的眼里难道只有拓荒,没有奇境人的死活吗!?”
“是的,”费舍点头,“在我的眼中只有拓荒,没有你们的死活。”
这一刻,整个会场针罗可闻。
在费舍说出这句话时,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们无法理解刚才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无法理解,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没有机会理解了。
下一刻,会议厅的门被撞开,一身红袍的桑杰提着滴血的人头大步走来。
啪!~
他把人头拍在桌上,然后才发现,首领并没有坐在那个属于他的位子上。
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角落里的安德烈。
走到安德烈面前,躬身行礼:
“任务已完成,首领。”
安德烈缓缓起身,解下身上的大撆,露出那一身,猩红如血的袍子。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马歇尔几乎跳了起来,桌上的人头,赫然是他刚才派出去的书记官。
他不是,他不是应该去调守卫之盾了吗!?
“我们只想通过提案。”费舍淡淡道。
“你们这是造反!”
“是你在造反,马歇尔,好好开着会,为什么要去调守卫之盾呢?”
“我调兵是因为……”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透过窗户看去,身着黑甲的洪流正在从大街小巷涌向英灵广场。
从发现安德烈和费舍是一路的那一刻起,马歇尔就嗅到了危险。
别人不知道第五机关是干什么的,他作为黑雾贤者的嫡孙,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以,他当即让书记官去调拱卫阿兰蒂斯的一万守卫之盾。
安德烈看着窗外的黑色洪流,叹了一口气。
“首领,我,我明明截住他了啊。”
桑杰手足无措起来,他求助地看向费舍,而后者则看着稳坐的班科。
“是我,老师。”
“当然是你,”费舍说,“在阿兰蒂斯要调动这么大量的守卫之盾,没有防务长的手令怎么可能。”
“我不能让你再倒行逆施下去了,老师。”
费舍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当初才没推荐你加入第五机关,本以为你能安安分分担起一个守护者的责任,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幼稚。”
“我就是在履行守卫之盾的职责。”
“你要守卫谁?”
“守卫兄弟会。”
“那么兄弟会是谁的兄弟会?”
“……”
“是觉醒者的兄弟会,”费舍说,“只有觉醒者,才是你的兄弟,其余人等……”
他扫视着会场中噤若寒蝉人群:
“是贱民。”
…………
…………
「贱民」
这两个字让所有人的呼吸一时粗重,像是有什么绝对不能揭开的秘密,突然间被捅破了。
马歇尔的眼前一阵发黑,记忆深处,某些已经被埋葬许久的东西,一下子又涌了起来。
那是他年幼之时。
他的祖父,大名鼎鼎的黑雾贤者,就是用这两个字来称呼他的奶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贱民。’
‘贱民。’
‘贱民!’
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你们才是贱民!”
“你们全都该死!”
“我是堂堂黑雾贤者嫡孙,我才是高人一等的那个!”
他疯狂叫嚣着,指着窗外的铁流:
“我的兵来了!你们,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唉……”
角落处,传来了一声叹息。
就如最初的那声叹息一样,安德烈缓缓自阴影中走向了光明。
“一群治安官,也敢自称‘兵’?”
他扼住了马歇尔的咽喉,将他提到窗前。
这一次,马歇尔终于看清楚了。
在那些地方,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是只有身着黑甲的守卫之盾。
还有身着红袍的人。
那些人是如此渺小,如此稀少,他们守住了通往英灵广场的各个关卡要道。
黑色的洪流停止了,仿佛有一些巨大的虚影自红袍之人的身后浮现。
屠杀,开始了。
——当然,马歇尔并不知道这一切。
因为在那之前,他的头颅就从议会之颠,轰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