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去不还(二)
邓焦琴
“月亮粑粑,斗里坐个嗲嗲;
嗲嗲出来买菜,斗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扎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扎蛤蟆;
蛤蟆伸脚,变扎喜鹊;
喜鹊上树,变扎斑鼓;
斑鼓咕咕咕,告诉和尚打屁股!”
哇哈哈哈!果树葱茏的小院里,十多个表兄妹一个接一个地搭着前面伙伴的肩膀,开心的转着大圈圈“开火车”。每个人都童声童气齐声唱着童谣,唱到最后一句全都作势去打前面人的屁股,笑得不可开交,滚作一团。
豆妮表妹的笑最开心,她学着我们的样子,假假地去打前面人的小屁屁。柔顺的童花头,玉瓷一样洁白的小脸,长长的黑睫毛,迷茫的眼瞳。她咧着小嘴“空空空”地笑,发自内心的单纯快乐,脸上是人世间最纯净的笑容。
佳佳、苑妮、小虎哥哥,我们几个最要好的兄妹,不约而同把她温柔地围在圆心,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直至雪落三千缘,夏花空崖不语,秋风流转云来,春雨溯流远方飘摇。
我远远站在记忆的时光篱笆后,拨开朦胧迷雾看着三十年前的老长沙。喜气洋洋的年节中,冬日阳光懒懒映照,院子里一地花花绿绿的鞭炮屑子。那是外婆家的规矩,不到大年初八,院子里喜庆红红鞭炮屑子绝对不能扫掉,因为那是代表着“财气”。那个“哈利油”显勤快不小心提前扫了,就要吃外婆一记凿栗。
那一群细妹子细伢子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踩得鞭炮屑子满院纷飞。小院门旁的大丛大丛夹竹桃终年青绿,逢到花开,一簇一簇肆意渲染的深粉红,美得肆无忌惮,绿得天长地久,惊艳了记忆中的童年。
金盆岭外婆小院里的每个小孩从懂事起,就被严厉且反复告知夹竹桃花全株有剧毒,不可以摘花掐叶,所以我们都只会远远欣赏,而不会动手去摘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儿。
“咻——”一只藏在绿叶密密夹竹桃丛中的喜鹊,花翅膀一扑,箭一样冲向蓝天。
长沙老话里,喜鹊读作“喜丘”,斑鸠读作“斑鼓”。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读音,在普通话大力普及的今天,很多长沙老话已经式微,不复往日正宗荣耀。
湖南的方言文化博大精深。记得上班伊始,我懵懵懂懂一个黄毛丫头,戴上安全帽成为一名变电维操队员,东奔西跑从城乡这一头,跑到城乡那一头搞操作拉合刀闸。
深夜,十万火急奔赴杳无人烟,深山疙瘩处的变电站忽然事故处理,有时蹲在操作箱前,听着头顶上方不远处的220千伏高压刀闸拉合所发出的强烈电弧,刹那撕裂黑如深潭的夜空,还有那伴随高压电弧的巨大放电声,听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腿一阵阵发软。
后来倒闸操作多了,慢慢也习惯了,娴熟的搞完操作,还能抬头面对雪亮的电弧咧嘴笑笑,抒发一下穷酸文人的感想。当年很多停送电操作大多在凌晨,饿着肚子做完事,摇摇晃晃坐上回运维队基地站的车,心心念念想得都是食堂师傅做的那碗猪油葱花辣椒炒肉手擀细面。
有一次清早饿得太狠,我一口气吃了两碗面,还意犹未尽的蹲在面锅前捞汤喝。食堂师傅老羊头腆着个胖肚子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说我死懒,好恰,人丑,脸肥,怎么嫁得出去等等。
不曾想他金口一开,面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很神秘的问我:“斑鸠(辣椒)好不好吃?我清早克(去)菜地才折滴。”我受宠若惊的诚惶诚恐,老羊头平常很少搭理我们这些位卑言微的副值(最低等级工人),他的笑脸和炒菜的好手艺只贡献给要员。
我的好恰脑细胞飞快敏锐捕捉到“斑鸠”两个字,我大惊,又狂喜,筷子闪电一样翻飞,在面碗中寻找美味的斑鸠肉——难道今天的面码子是斑鸠肉炒辣椒?
我在大学里时,经常晚上和室友翻围墙去吃烧烤,实在是因为盛情难却——当年我们寝室“工大八美”的规矩是,谁谈了恋爱就要请客吃饭,天晓得那时候一脸青春痘一身肥肉的我蹭吃蹭喝多少啊!
哈哈!我们大学旁边的烧烤摊天下第一香辣,把麻雀斑鸠等野鸟拔毛洗净烧烤蘸椒盐干辣椒粉吃,好吃到第二天都找不到舌头。
面碗中寻找无果,我又以最快的速度逡巡一下厨房,没有发现任何香喷喷的斑鸠影子。我边咽着汹涌的口水,边陪着笑对老羊头说:“斑鸠在那里?”
“这里咯!”老羊头粗短的指头点点我面碗边上一星半点辣椒皮。
“…………”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姚家坝的梨瓜蜜蜜甜,朱亭的猪肉喷喷香。”姚家坝和朱亭都是株洲县两个出产美味的乡镇,每年梨瓜季节,我们都是一麻袋一麻袋驮梨瓜回去吃,那地方有株洲难得的黄沙土壤,种出的梨瓜又脆又甜又香又绿。
姚家坝的人朴实热情,你买那么多梨瓜回去,他会顺手摘一大蓬新鲜辣椒送你,嘴里客气着:“带点斑鸠回去恰!带点斑鸠回去恰!”是的,我们可爱的老羊头师傅就是姚家坝正宗出品,他口里的“斑鸠”就是指“辣椒”!在姚家坝的方言体系中,“斑鸠”特指“辣椒”。
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都无法释怀,一个巨大的宇宙难题困扰着我,终于在一个汤足饭饱的午后,我鼓起勇气拦下老羊师傅,期期艾艾问他:“师傅,你们那里喊真正的斑鸠,作什么呢?”
“鸟几子!”老羊师傅很干脆的回答,娴熟的叼上一根“盒白沙”,端起一摞待洗的碗筷,进厨房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