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稍微挺了挺微驼的脊背,看向傅东风,“听闻最近皇城那边可不太平静?”
傅东风面色深沉,“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这天下可没他眼中那般好掌控。”
“大将军迟迟未行动,可是有何打算?”
“有打算,只是这个打算并不能让我满意。”
“大将军若是不嫌弃,老奴洗耳恭听。”
傅东风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我想问当今圣上要一个人?”
“谁?”
“二十四衙总管--河洛会。”
地煞轻轻点了点头,“大将军如何想?想借机杀掉河洛会,除掉皇上的左膀右臂?”
“顺便给那小皇帝提个醒,这东部三州姓傅不姓梁。”
地煞稍微一愣,“大将军此计的确尚可。”接着,便没有了下文。
傅东风爽朗一笑,“当然,加官进爵是不可免的。征东大将军,终究只是个将军,听上去总觉着缺点什么。”
此时,地煞才缓缓开口道:“大将军想要积攒声望,只有征东大将军的头衔的确是不够,但是大将军元贞初年才为三公子要得世袭的血衣侯爵位,此事虽说是皇城理亏,可大将军也不能这般操之过急。在九州百姓眼中,大将军的身份是镇守一方的铮铮武将,是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的中流砥柱,而不是野心勃勃的割据军阀。再者说,除了大将军外,西有晟王梁欢,北有北蒙节度使纳兰长河,南有南若节度使公良几,皆是手握重兵的虎狼之辈,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大将军一家独大?”
“你可有何谋划?”
地煞森森笑道:“大将军的确是想问当今皇上要一个人,不过大将军想要之人却不会是河洛会?大将军的谋略若只是如此,想来这东部三州也不能如此安稳太平。”
“哈哈,地煞十余年未踏足中原,却仍对中原局势了如指掌,怪不得让宫六心心念念。”
傅东风倒不是说信不过地煞,只是布局一事差不得分毫,如今的地煞老态毕露,总要试试是否他的心也是如此。
地煞将一粒花生丢入口中,不急不慢道:“大将军想要之人应该是昭阳公主梁婉儿吧?”
“不错。奔儿如今也二十有六,是时候张罗门亲事了。”
“的确是件喜事。”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老奴的谋略不若大将军这般缜密。”
傅东风笑骂道:“我历来不喜阿谀奉承,你如今既不是我的嫡系家臣,也不是我的幕僚谋士,不必在意那些君臣之忌。你与我,不过是多年未见的故友罢了,此时也不过是酒桌上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地煞一直在等这句话,既然傅东风已经说到此份上,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认真道:“大公子迎娶昭阳公主,一举三得。其一,昭阳公主东嫁东傅,大公子也就成了大梁的驸马爷,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此般无疑提高了将军府的声望。若以后,老奴是说倘若以后风云变化,皇城发生了兵变,东傅出兵将更加名正言顺。其二,也给当今圣上提了个醒,这九州的天下,只是名义上的梁姓天下。深入虎穴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其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挑拨荀屠与小皇帝之间的微妙关系。大将军施加一些压力,国师荀屠最后一定会同意将昭阳公主东嫁东傅。只是,小皇帝肯定不忍心将他最疼爱的皇妹嫁入东傅。这其中,便产生了分歧。再观此番刺杀之事,以荀屠的谋略心性,定不是出自他之手。那这皇城内还能调动二十四衙的便只有小皇帝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小皇帝与国师荀屠便产生了隔阂。然而,这只是开端。雪中送炭难,可火上浇油的事还不是信手拈来,昭阳公主东嫁便是助燃这场大火的一捆干柴。”
傅东风赞赏地点了点头,已至此时,才说出了心中的第一个顾虑,“虽说尽人事,听天命,可我不想听天由命。按照你的谋划,这的确会激化国师荀屠与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可事情又是否会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呢?这其中,又有几分把握?又有多少变数?”
地煞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眼角的皱纹沟壑纵横,竟有一丝残忍,丝毫不像一位日暮晚霞的蹒跚老者。这让傅东风不由产生一丝错觉,这地煞隐姓埋名十余载是否真得只是想归隐山田?地煞的笑容,也让傅东风感觉有些不安,或者说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大将军要知道,一个人无论如何伟大,如何勇冠三军,如何智谋过人,如何算尽天机,在历史的规律面前,都是不值一提。没有人能够打破规律的束缚,跳出历史的格局。恰恰相反,历史的变数却可以左右个人,甚至是整个时代。当年那件事情便是如此,非是荀屠单凭己力扭转乾坤,只是顺应了历史大势,遵循了历史的规律。”
听到这里,傅东风不由眼睛微眯,有些戾气。要知道,傅东风相来敬重敬王,地煞此番言论无异于否定了敬王当年所谋划之事。
傅东风沉声道:“既然你如此认为,当年又为何不作为?”
地煞苦笑一声,“老奴知道,老奴今夜的言谈会拂大将军的兴致。只是,既然大将军不嫌弃老奴的奴才身份,同酒宴、共议事,那老奴便是明早身首异处,也要说个明白。”
傅东风虽说此时有了些许戾气,可毕竟是坐稳东部三州共主十余年的大将军,又岂会因这点戾气迁怒于地煞,不由打趣道:“君子之辩,虽是也是刀光剑影,但此刀光剑影非彼刀光剑影,你又岂会身首异处?难道我常醉梦中杀人?”
“哈哈...”
“九流十家,皆有其可取之处,我也想听听别样的言论,这没有绝对的谬与对。”说着,不动声色地给地煞倒了杯酒。
地煞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激动的缘故,面色有些泛红。
“大将军问我当年为何不作为,可知,当年我是为何被派遣到南疆执行一些鸡毛蒜皮的任务?那时,我虽明面上只是敬王府的管家之一,实则也是敬王府的幕僚之一。敬王与天弈棋,想要胜天半子,决定的事情自不是我能撼动分毫的。久劝不下,敬王又非是残忍嗜杀的主子,不愿杀我也不愿我在他身边时常令他烦心,便将我派遣到了南疆。只是,我也没能想到事情会发展的如此之快,当我从南疆赶来之时,已是那副场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之下,才随着东敬之迁的潮流前往了被中原九州视为蛮荒之地的南疆。这其中心酸,又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在一些人眼中,我们只不过是懦夫罢了,可谁又心甘情愿如此?”
傅东风将头稍微后倾,搭在椅背上,有些百感交集,“我也是此时才知这其中缘由,成也执念,败也执念。”
“往事随风,且看身前。无论如何说,荀屠盘踞龙坛十余载,也是时候走下来了。”
“说说你的看法。”
“将军可知,自古以来皇城内最尖锐的矛盾便是皇权与满朝文官士子之间的矛盾。王朝更替,国祚有长有短,王朝建立,国运有衰有盛。无论是王朝由盛转衰,还是由亡到兴,这君臣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皇权需要文官士子的制衡,否则王朝的更替只会越来越快。文官士子的权利也需要皇权的制约,结党营私、贪污腐败是王朝的毒瘤。历史的巧妙便在如此,两者之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一直维持在一个平衡之中,这也使得一个王朝得以延续下去,这便是历史的规律。如今,小皇帝不过二十有四,正值气盛,对权力的欲望会左右他的一行一动。而国师荀屠,经营朝廷已有十余载,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便小皇帝深知他无反心,可他的存在死死束缚住了皇权,打破了历史的规律,这便是他的罪行。况且,荀屠之谋到底所图为何,谁也说不清楚。”
“即便如此,可又怎知荀屠一定会同意将昭阳公主东嫁?”
地煞用手指了指地面,“因为天下九州,东傅独占三州。荀屠之谋虽说难以揣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这十余年藏身于大内皇宫之中,不求名利,为大梁王朝鞠躬尽瘁求得是一个太平,一个中原九州的太平。”
“九州无战事。”
地煞森然一笑,“有,还是没有,可不是他荀屠一人说的算。这其中的较量,就看大将军的了。”
傅东风面色深沉,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地煞也很识趣地不再言语。
其实,这些事情傅东风不是没有考虑过,而且傅东风也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之所以有些犹豫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情虽不是破釜沉舟、一决成败之举,却也是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荀屠若是识趣吃个暗亏还好,不过是在这一场中皇与东傅的较量之中,东傅小胜一筹罢了。毕竟,傅流如今身在北蒙,生死未卜。可若是荀屠执意与东傅死磕,这东傅的战火将会烧遍九州。这不是荀屠想看到的,可也不是此时的傅东风想要看到的。
正如地煞所言,昭阳公主东嫁无疑是给中皇内部火上浇油。可地煞的言论,对于东傅与中皇来说,是否也是一种火上浇油?
东傅、中皇,一方是独占三州的藩镇势力,一方是中原九州的天命龙池。
傅东风、荀屠,一位是手握近三十万雄兵、雄踞东部手腕铁血的征东大将军,一位是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狮,一言之辩重于九鼎之宝的无双国士。
这场双方的较量,又将会以何种方式收尾?
风起影阑珊,已是变数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