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军镇,蚍蜉。
中军帐里,军师韩仁彦坐于主位,对面坐着中监军陈子云,两侧分别坐着都护将军乐毅、中郎将王翦、骁骑将军冉闵、骠骑校尉狄瑞、昭武校尉赵照、步兵校尉孙启强、定远校尉田行健。这些人的身后还站着一些武将,这些武将虽有资格进入中军帐参与议事,但并没有入座的资格。但也是这群人,才让整个军镇生机勃勃,战场之上最是不怕死。一将功成万骨枯,等待他们的可能是白骨森森也可能是功成名就。可就是这种可能性,造就了东傅三十万铁血将士。
这群将领,手握着东傅三十万的兵马。一旦走出这中军帐,所面临的一切都将是极具变数。将已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届时,他们的一行一动都将决定着整个九州的形势。
韩仁彦指了指面前桌子上所放的地图,沙哑笑道:“粮草已备足,剑也早已磨得锋利无比,诸位尽可大展拳脚,后顾无忧。”说罢,看向坐在对面的陈子云。
陈子云站起身来,面色凝重,沉声道:“东傅三十万兵马,确实撑得起兵强马壮之说。可这三十万兵马所面对的敌人是谁,你们要想清楚。”
“骁骑将军。”
“末将在。”
“扬州总共三处军镇,菩萨蛮、峡口、蚍蜉,交予你手。”
冉闵抱拳道:“领命。”
“除了你麾下的六万步卒和一万铁骑,不多一兵一卒。”
冉闵沉吟半刻,开口道:“虽说兵不厌诈,但元贞初年南蛮诸部落联合攻打扬州军镇,二十万大军死伤殆尽,此刻绝无趁火打劫的能力。即便有,也不足为惧。”说着,看向骠骑校尉狄瑞,“狄瑞率领两万步卒、五千铁骑驻守菩萨蛮与峡口。至于这两处军镇你如何布兵排阵,我不予干涉,两万五千人马,随你调配。但只有一点,你要记清楚,只准守,不准出兵。倘若失守,不用活着来见我。”
狄瑞站起身来,右手挎着战刀,“末将领命。”虽是如是说,但言语之中颇有不满。
冉闵脸色沉了下来,看向狄瑞。
狄瑞弯下腰,沉声道:“末将想领兵出战,恳请将军准许。”
冉闵眼神阴鸷,“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恳求将军允许末将领兵出战。”
冉闵一脚将狄瑞踹倒,“要不是看在霍老二的份上,你活不到现在。”
冉闵口中的霍老二便是封狼将军霍凉,元贞初年末,一家老小死于霍府内,无一人生还。大火吞噬了一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霍凉究竟是怎么死的,所有人皆心知肚明。
霍凉的四万铁骑悉数归中郎将王翦,但那些跟随霍凉戎马二十载的将领却皆被划入冉闵手下。这其中,夹杂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而狄瑞,便是霍凉的亲信。霍凉至死都愚忠,虽不是忠于大将军傅东风,却是忠于自己的义父韶辉,忠于扬州韶家,忠于东部三州。韶辉让霍凉死,霍凉没有任何犹豫,也未曾有过怨言。将帅尚且如此,手下的四万士卒便是有再多的委屈、不甘、愤恨,也未曾有一人叛逃军镇,未曾有一人卸甲归田。
狄瑞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低着头,眼眶通红。不是他觉着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只因为冉闵提到了霍凉。士卒的使命便是服从将令,他不是不知。如果此时下达命令的是霍凉,他绝无二言。只是,霍凉已经不在了,他只是想上阵杀敌。他有好多话想说,但那些话,他只想在战场上说。如果能侥幸战死,想来也是不错的结局。
二十年戎马,血满刀槽,征屠万里,说与神鬼,又有谁听?
王翦站起身来,抱拳道:“冉将军,能否借个人?”
冉闵嘴角冷笑,“中郎将想借哪位将领?”
“想借一位能统领四万铁骑的校尉。”
“哦?”说着看向低头不语的狄瑞。
狄瑞半跪于地,“求将军允许狄瑞率领四万铁骑马踏山河。”
冉闵面沉似水,拍了拍手,“好...好...好...”
陈子云开口道:“如此也好,只是扬州的军镇不可无人镇守,冉将军可还有合适人选。”
冉闵抬起右臂,一名站在冉闵身后的将领向前踏出一步,弯腰抱拳道:“末将孙章愿死守峡口、菩萨蛮两座军镇。”
“好。”说着陈子云看向冉闵,点头致意。
“四万步卒、五千铁骑镇守蚍蜉。届时,我会亲率军队驻扎在蚍蜉的莣圃,守住扬州门户,以防公良几从凉州出兵扬州。”
陈子云定了点头,“好。”
“军镇布防刻不容缓,末将告辞。”说着,冉闵一行人走出了中军帐,眼中既无大战在即的紧张,也无拔刀出鞘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刺骨的阴森。
如果不出意外,原霍凉手下的四万铁骑还有骠骑校尉狄瑞很难活着返回扬州军镇。
陈子云指了指放于桌上的地图,接着道:“仅青州的粮仓可供养十万大军一年绰绰有余,不知可有人愿意出兵青州?”
乐毅站起身抱拳道:“末将愿意领命前往青州。”
都护将军乐毅,敬王梁绎的左膀右臂,被称为乱世人屠,手握八万步卒。十六年前,曾亲率十万步卒攻占东辰城,离豫州皇城只有一步之遥。可就是这最后一步,终究还是未曾踏出去。这一等,便是十六年之久。
“青州齐末与豫州东辰城遥相对望,两城人口密集,多是巷路。无论是攻是守,步卒都是最佳选择。八万步卒尽早赶往青州齐末,但有三不准。一,不准白天行军。二,不准走官道。三,行军途中不准踩踏小道两旁的农田。无论是谁,但凡违反以上三条,可先斩后奏。”
“领命,只是末将还有一个请求。”
“但讲无妨。”
“青州不比徐州扬州,与豫州的天墉城、东辰城和下津城相毗邻。一旦硝烟四起,青州无论是攻是守,难免南北奔波,所以末将需要一位能统领数万步卒的将领。”
步卒校尉孙启强站起身,抱拳弯腰道:“末将孙启强愿随都护将军率军前往青州。”
“命都护将军乐毅为主将,步卒校尉孙启强为副将,率八万步卒前往青州齐末,即刻整顿士卒,日落时分出发。”
“领命。”
“领命。”
待乐毅一行人走后,陈子云扫视了一番中军帐中剩余的将领,沉声道:“首先恭喜诸位,封侯拜相也好,加官进爵也罢,你们离这些只是咫尺之遥。其次,还是要恭喜诸位,终于能好好回忆一番自己的半生戎马,也方便交代后事。”
“哈哈...”
“哈哈...”
待中军帐中安静下来,陈子云指了指徐州,“这场战争一旦打起来,徐州必是主战场。倘若不幸,战争并未有一触即发,那这次出兵便是一场为几年后准备的军事演习。可无论是真打还是假打,南若的荆州都需要用铁蹄踏出一道缺口来。”
“中郎将。”
“末将在。”
“骠骑校尉。”
“末将在。”
“你二人率领四万铁浮屠、四万步卒前往徐州金陵,此行有两点要谨记。其一,命令未下达之前,四万步卒可以出现在金陵城头,但四万铁浮屠绝不可露面。其二,倘若有幸,八万兵马能打穿荆州的屏障,以公良几府邸方圆十里为界,不可过界。”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中郎将王翦与骠骑校尉狄瑞先后走了出去,只是两者的眼神却是截然不同。
比起老一辈的将领,像都护将军乐毅、骁骑将军冉闵、封狼将军霍凉,论资排辈,王翦资历最小,战功也是最少的。倒不是王翦不堪大用,相反,王翦有将帅之才,是傅东风一手带出来的亲兵。之所以战功少,是因为他并不是当初陪着敬王梁绎打天下的那一批人。
这十余年,王翦一直在等,等一个乱世。所以此时的王翦,眼中有的是大战一触即发的嗜血、兴奋,甚至还有一丝残忍,一种血流成河、伏尸百万的残忍。
而狄瑞的眼中并没有这种炽热,有的只是坦然,一种慷慨赴死的坦然。
狄瑞虽然只是骠骑校尉,但他的戎马生涯要比手握重兵的王翦还要长十年。他和霍凉一样,皆是来自扬州韶家,只不过他并不是韶辉的义子。韶辉有三位义子,老大冉闵,老二霍凉,老四便是傅东风。排行老三的是韶诩,韶家如今的家主。三十年前,三位义子一同投军,而狄瑞作为韶府的家奴,本是没有机会参军行伍,一直沉默寡言的霍老二第一次开口求韶辉,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要知道韶辉的这三位义子并不是平步踏青云,三分能耐,六分运气,最重要的一分便是扬州韶家的扶持。把这三人送进军伍之中可是真金白银铺出来的道路,每多一人,便是多抛一分金银珠宝。他们所投身的军队,皆是战功累累的长胜之师,也只有这样的军伍才能最快让他们从百万士卒中脱颖而出。当然,这其中又有多少真金白银买来的军功,旁人不知,他们几人却是一清二楚。所以至死,霍凉都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可狄瑞不是霍凉,对于霍凉的离世,他心有怨念,可这又能怎样?解甲归田?叛逃出扬州军镇?这些行为皆会使霍凉蒙羞,他不会如此的。那狄瑞和四万霍家铁浮屠还能做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此时,中军帐中依旧还有资格坐着的不过四人,军师韩仁彦、中监军陈子云、定远校尉田行健、昭武校尉赵照,而站着的不过还有几位都尉和副将。
陈子云用手指了指黄海,“北蒙兖州与青州虽不直接接壤,但隔海相望。黄海虽遥无边际,但倘若纳兰长河调动兖州水师从黄海湾攻来,却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青州水师都督阮二有四万水师,可仍是不足以令人放心。可有人愿领一万步卒前往黄海湾?”
只见一名武将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弯腰道:“末将愿领兵前往,只是如今末将手中并无一兵一卒。”
这名武将便是定远校尉田行健,王翦以前的副将,后来王翦升任中郎将,他也凭借战功升任校尉,一直跟随王翦左右,统领步卒。只是在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前夕,王翦亲率四万步卒、四万铁浮屠奔赴了徐州金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带走了骠骑校尉狄瑞,把他反而落下了。
陈子云笑道:“号称三十万雄兵的扬州军镇又岂会没有士卒?你手中无一兵一卒,不代表军镇没有。”
田行健喜上眉梢,“那只能借大将军的亲兵了。”
“定远校尉。”
“末将在。”
“亲率一万轻甲步卒赶赴黄海湾。依旧是三不准,不需要我再说一遍了吧?”
“末将谨记中监军军令。”说着,转身阔步走出了中军帐。
田行健之所以面露喜色,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统领了大将军一万亲兵,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一万步卒是轻甲步卒。轻甲步卒虽不是战力最强的步卒,但比起普通步卒,更为能打,甲胄也更加精良。步卒中战力最强的是重甲步卒,可重甲步卒有太多的弊端。其一,重甲步卒身披重甲,对士卒要求太高。其二,厚厚的甲胄虽然让重甲步卒更为耐打,但这限制了重甲步卒的灵活性。其三,重甲步卒出现在战场上的时间太短,不能持续作战。其四,重甲步卒需要一支强大的骑兵相策应,否则很难全身而退。再反观轻甲步卒,能打能逃,既可与骑兵相策应,左右开弓,又可单独作战,攻城掠地,简直就是步卒里的流氓。
陈子云显得有些劳累,一手扶住桌子,一手轻轻捏了捏眉心,“除了派出去的人马,只还余大将军五万亲兵。”
“昭武校尉赵照。”
“末将在。”
“统领一万轻甲步卒,一万攻城步卒。”
“末将领命。”
“都尉袁柳。”
“末将在。”
“统领八千重甲步卒。”
“末将领命。”
“都尉孟平。”
“末将在。”
“统领一万轻骑弩兵。”
“末将领命。”
“都尉王戎。”
“末将在。”说着一名身高九尺的武将站了起来,略微低着头,中军帐也比此人略矮一筹。
此人是所有都尉之中唯一一位坐着的人,倒不是此人的身份如何特殊,只是因为中军帐矮了一点。他并没有坐在桌子的四周,而是坐在昭武校尉赵照身后,猛地看上去只是觉着此人身量中等,谁曾想他只是坐在那里。
“统领一万重骑戟兵。”
“末将领命。
何为重骑戟兵?扬州军镇只有傅东风的亲兵营里有一万重骑戟兵。骑兵也分三六九就等,铁浮屠与铁骑有区别,两者相较,铁浮屠更胜一筹。除此之外,还有重骑戟兵、轻骑弩兵。最普通的骑兵便被称为铁骑,比铁骑装备更胜一筹的便是铁浮屠。重骑戟兵身上所穿的甲胄与铁浮屠并无甚区别,重骑戟兵手中的大戟也不比铁浮屠手中的战刀更为坚韧,战马也是同等,但重骑戟兵在军伍中比铁浮屠还是要高上一等。因为重骑戟兵的身身高皆在七尺以上,皆是膂力惊人之辈。至于轻骑弩兵,与轻甲步卒相似,属于骑卒界的流氓,打完便跑,求得便是一个快狠准。战场之上辗转腾挪,甚是恶心。
四人皆站起身,陈子云指了指地图上青、徐、豫三州的交界处,“你们四人前往三州的交界处邺城,与其他所有的将领皆不同,你们不必走小道,全部走官道。日夜兼程,当然也不必让士卒太过劳累,大将军已在此地等待诸位的到来。”
四人齐声道:“末将领命。”
正当四人要走出中军帐时,昭武校尉赵照突然转身弯腰道:“中监军,末将有事请教。”
“讲。”
“官道纵横交错,从蚍蜉出发,一路走官道可直达邺城。只是倘若末将未记错,徐州境内还有一条小道,比起官道更为节省时间。末将该如何?”
陈子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直对九州地理了如指掌的他竟然疏忽了,忘了徐州境内还有一条近道可前往邺城,要知道他们四人此行前往邺城到底如何规划路线至关重要。
沉吟半刻,陈子云开口道:“有近道抄近道,无近道走官道。不必刻意隐藏军队的行踪,但也不可过犹不及,招摇过市。”
“领命。”赵照双手抱拳,弯腰退出来中军帐。
此时中军帐中只还有两人,中监军陈子云和军师韩仁彦。韩仁彦的官职比陈子云还要高上半阶,威望也比陈子云强上一些。可此次排兵布阵,身为军师的他却是一言未发。这其中非是陈子云越俎代庖,也不是韩仁彦借机放权。只是两人的职责不同罢了,韩仁彦负责内务,镇三州,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而陈子云负责军事,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各司其职。
“可算完了,中监军辛苦了。”
陈子云连忙摆了摆手,“我这三言两语便结束了,军师才是真正的辛苦,而且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军师未能有一刻清闲。”
“中监军谦虚了。”说着,韩仁彦也站起身来。
陈子云起身又将韩仁彦请回座椅上,打趣道:“军师这是着急要去哪里?大将军总共六万亲兵还尚未全部走出军镇,适才提到的士卒只有五万八千,还尚有两千未下达军令。”
“两千?”
“夜行人。”
韩仁彦笑着点了点头,“我一直以为两千夜行人藏身于将军府,谁曾想,此刻竟藏身于军镇。”
“落襄大战之后,这两千夜行人便从将军府迁往了蚍蜉军镇。”
韩仁彦面露凝重,“那将军府?”
“夜行人又不止两千。再者说,如今生死门的半数谍子死士皆在前往将军府的路上。”
“这便好。”
陈子云转身望向门外,“冷老,出来吧。”话音甫落,一名老者出现在中军帐中。老者年约花甲的老者,身材异常消瘦,面容枯槁,眼睛呈现出浅灰色,头发很短,可也不是光头,灰白相间。
大将军傅东风有两名贴身护卫,其中一位是向项,而另一位便是这位枯槁老者,被称为冷老的冷僧机。
冷僧机腰间斜挎着一把用黑布缠着的巨刀,和他瘦弱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
“见过两位大人。”说着,冷僧机双手抱拳,但脊梁却未曾弯下去分毫。
反观韩仁彦与陈子云这两位军镇的老将谋臣却是略微弯腰拱手道:“冷老见外了。”
这倒不是说冷僧机在东傅的位置便是这般重要,只是无论韩仁彦也好,陈子云也罢,他们二人皆敬重冷老的护主之劳。毕竟,整个东傅三州也只有他护在傅东风身前才能让这些身在扬州军镇的谋臣武将放心,才能让三十万虎狼之师放心。这些事情无关陈子云、韩仁彦心中是姓傅还是姓梁。傅东风之所以放心扬州军镇,之所以此番谋定九州调遣数十万将士也未曾露面,便是因为有这两人坐镇扬州军镇。只要这两人还在,他便放心,这样才能放手一搏。
陈子云缓缓拿起两个木雕士卒放在地图上邺城的位置,“两千夜行人便交予冷老了。”
冷僧机点了点头,“好。”说罢,转身走出了中军帐。
此时,算上青州四万水师,东傅三十三万士卒皆已安排妥当,这场中军帐议事也算是落下了帷幕。可是军师韩仁彦与中监军陈子云却未能有丝毫歇下来喘息的机会,因为中军帐议事落幕的同时,这场席卷九州的战事也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