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傅帷吃过晚饭后花无蕊没有再来,傅帷也没有出去,只是和以往在将军府上一样,枯坐在书桌旁。倒不是傅帷不想赶快参悟透那幅充满神秘色彩的金蝉子画像,只是一则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傅帷总感觉到理不清;二则连万圣住持和无禅和尚都一时参不透玄机,更别说自己了,此事不急于一时。
傅帷来生死门的目的是为了那位十年未见的师父,其实傅帷早就知道当年那场刺杀是冷水寒安排的,只是一直都琢磨不透冷水寒的初衷。如今与冷水寒相遇,赴了那场十年前的约定,非但没解开傅帷心中的迷惑,反而又牵扯出了普陀山的无禅和尚和金蝉子画像,还有自己脑海中那残存的记忆片段,到底那位站在死人堆里的小孩是不是自己?那座府邸是哪?那位武将又是谁?种种问题萦绕在傅帷脑海中,现在傅帷甚至怀疑四姨娘孟乔的身份也没那么简单。
傅帷猛然甩了甩头,摒弃了这种想法。在傅帷的心底还是更愿意相信四姨娘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不含有任何功利性。倘若这世间尚有一位让傅帷牵挂的人那一定是孟乔了。傅帷喝了一口茶,对门口道:“进来。”
一位身着一身黑色劲装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不见如何开门便进了房间,跪地道:“昨晚未能及时赶到梳妆阁顶楼,属下愿领责罚。”声音及其沙哑,但是沙哑中好像有一丝丝的颤抖。
傅帷冷笑道:“冷水寒毕竟是生死门的门主,你如此做也是无可厚非,无须向我解释。”
黑衣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抽出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没有多余的言语。
傅帷眼神有些复杂,左手屈指微弹,但右手依旧端着茶水,丝毫不动,甚是奇怪。如若想阻拦死士庚自刎的话不是没有机会,但是傅帷好像并没有,右手的茶托依然在手中,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在当时落襄大战中因救自己而导致脖颈受伤,说话都需要用内力催逼的死士自刎而死,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心沉似水。
他就是死士庚,在落襄大战中十二位天干死士就只有他和死士甲没有陨落在那座人间的炼狱,可笑的是最后却死于自己主子的猜忌。死士死士,当死之士。可能天干十二死士在被安插到傅帷身边保护傅帷时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天,一心岂能事二主,死亡对他们来说也可能是种解脱。因为无论历史的年轮如何的去碾压,世道如何的去变化,死士始终是种即卑微又神圣的职业。卑微在于死士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随时又要有赴死的准备,命贱如草芥;但是死士又是最神圣的,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被灌输忠心为主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是最纯粹的,没有任何杂念,只是执行主人的命令。举世皆浊,唯有死士还依旧坚持着心中的执着。
死士甲不知何时也来到傅帷居住房间烟雨阁的门口,只是在门口待命。
傅帷轻轻呼出一口戾气,道:“进。”依然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死士甲跪在死士庚的旁边道:“属下本该自刎谢罪,只是十年前在接到易主命令之前接到了一项命令,如今尚未完成,待完成之后自会以死谢罪,不劳主子动手。”
傅帷摆了摆手,并未说话,不是傅帷不想知道这项命令到底是什么,只是傅帷知道,死士最是惜字如金,不该说的永远问不出来。
死士甲扛起死士庚仍然温热的尸体,稍微一愣,随即退了出去,消失在这茫茫的夜色之中。
十年前的命令并不是下达给一个人的命令,而是十二个人--十二天干死士。倘若刚才第一个进去的是死士甲,那执行这个命令就是死士庚了。
傅帷待死士甲退了出去,眼神晦涩,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局势未明,冷水寒的立场尚不明确,傅帷之所以和花无蕊行欢好之事,并非傅帷好色。可知,在那种情形之下,生死尚不可知,无论是谁,都不会起那淫秽之心。傅帷之所以这般处事,只是为了向冷水寒抛出树枝,至于冷水寒接与不接,就不是傅帷能决定的了。
水面的涟漪虽已暂时消散了,但仍会有人记得,风,曾经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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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山万圣僧人的禅房内。万圣僧人枯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无禅和尚站在万圣僧人面前,旁边靠近门口的位置站着生死门的门主冷水寒。
万圣僧人开口道:“水寒,二十年未见,可安好?”
“回师父,尚且安好。”冷水寒收起以往的阴沉,面色凝重。
“为师一生一共收了两个徒弟,本想传其衣钵给无禅,让无禅取代为师的位置,想来也算是普陀山的福气。又有你这个俗家弟子在旁辅佐,想来也无人敢打扰普陀山这块清静之地。只是你和无禅皆志不在此,为师虽然痛惜却从没想过阻拦。十五年前无禅悄悄潜入寺内偷走普陀山藏经阁的金蝉子画像时,为师就在藏经阁内,但为师并未阻止,甚至放纵无禅连藏经阁暗格里的佛教密宗禁术一并拿走。因果循环,彰显天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师知道无禅欠某人一份天大的人情,如若不还清这个人情,无禅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入佛门,心障定会令无禅走火入魔。古人皆说红豆生南国,最苦是相思。但为师却认为,最苦不是相思而是画地为牢。一座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牢笼。”
无禅和尚在听到‘某人’这两个字时,半开似闭的双眼猛然睁开,面露难堪,眼神似悲戚似愧疚。冷水寒则眉头微蹙,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万圣僧人感觉到了两个人的细微变化,稍微一停顿,接着道:“无禅和水寒不必惊讶,时过境迁,如今整个东部三州知到这件事情原委的人,一手可数过。为师在十五年前事发前夜去过那人府邸,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无禅和尚面露疑惑:“师父早已知情?”
万圣僧人双手合十道:“为师当年没有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非是不愿而是不能,那人也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倒也是坦然受之。尚且当时你在与不在都于事无补,这也是那人的意思。”
无禅和尚眉头紧锁,面容悲恸,沉吟半刻接着道:“师父夜访那人府邸,所为何事?”声音中似有哭腔。
“为了今天”万圣僧人看了一眼冷水寒接着道,“为师知道水寒心性之坚韧堪比金石,否则水寒也不可能成为生死门的门主。那件事对水寒来说虽是心中有愧,但是水寒却深知那是最好的决策,也是最好的结果。这是你永远也比不过水寒的地方。为师知你心中愤懑愧疚,画地为牢十五载,但是为师却无法帮你打开这座牢笼,除去心中的枷锁。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为师知道能打开你心中枷锁,让你走出那座牢房的只有傅帷。你虽然偷走了金蝉子画像,得到了佛教密宗禁术,却不知十五年前的你早已不是佛门大金刚境,内心被俗世羁绊,心境已不纯粹,本身就已深陷棋局,又谈何万事皆虚妄?又谈何佛门大金刚?”
无禅和尚颓然道:“难道十五年前徒儿就已跌境却不自知,但为何十五年来却未发现任何的异常?”
冷水寒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只是凝重道“虽是跌境,但不是以武证道的武夫那般跌境。武夫跌境大抵是体魄受损或是内力削减,跌的是实力;而佛门跌境跌的不是实力而是心境。”
万圣僧人面露欣慰道:“水寒所言不错,遁入空门,斩断七情六欲,抛掉贪嗔痴三垢,以求无垢之体,心似琉璃,玲珑剔透,既然心已蒙尘,内心自然不再纯粹。心有执念,口虽不言,但是执念却并未消失,反而像一坛尘封的老酒,年岁越长,其味愈浓。”
无禅和尚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把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哽咽道:“难道傅帷身上的佛门至纯金刚之血来自师父?”
万圣僧人面如淡金,略微抬了抬眼皮,道:“天道昭昭,轮回无常,凡夫俗子谁又能独善其身。师父本就是风烛残年,只愿换你苦海回头。既是你种的因,那就由为师来替你了断这一世的羁绊牵挂。”这几句话万圣僧人说的很慢,略显吃力。
万圣僧人喘了一口粗气,接着道:“无上上智,无了了心。为师也不能例外,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们二人也无须伤心。三千大千世界,百万浮屠众生,皆是自风尘中来,于尘埃中去。师父再送你们二人一首菩提偈,定要记住。”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声音不像是出自万圣僧人之口倒像是来自无尽的虚空,无悲无喜,空旷的仿佛来自很远的山谷回声,却又感觉好似耳边的呢喃。待声音响绝,万圣僧人的身体也随着声音的消失而消逝在这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