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禅和尚并未抬头,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有一位衣衫褴褛老者面露慈祥将一名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抱上普陀山,这天大雪纷飞,但是那些雪花尚未落到老者上空就已凭空消散,无影无踪。山路很滑,老者行走的也是极慢,天气虽是寒冷,但是老者怀中的婴儿却是面色红润,丝毫不畏寒冷。
老者看着怀中的婴儿不禁面露微笑,呢喃道:“天道好轮回,苦等数十载,总算是等到你了,不负此生啊!”
婴儿尚不会言语,只是那双乌溜溜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透着一股清澈,像山上的那涌清泉,洁净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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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正当壮年的和尚缓缓地走下普陀山,路上调戏着一位位年轻的小辈僧人,虽是和尚但是说不尽的写意风流。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空灵,只是多了股从容、洒脱。若世间人皆如此僧人这般看世界,何谈尘世浮沉,处处皆远离喧嚣的桃花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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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虽谈不上风华绝代,但是气质出尘的妇人对一名不知来历的和尚笑道:“大师,可是要替我算上一卦。”妇人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绝美的容貌而是那双眼睛,仿若潭水一般,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透,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吸力。
和尚仍然认真的看着那妇人,好似呆了一般。那妇人也是极好的修养内涵,只是让和尚如此的看着,却也不脸红,只是等着那和尚的回话。半晌,和尚仍是盯着那妇人的双眼,轻声道:“贫僧,不算。”
妇人掩嘴娇笑道:“好诚实的呆和尚。”妇人虽不认识这行事怪诞的僧人但知道他不是心怀不轨的野和尚,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明亮,仿若星辰一般。
妇人贴身的丫鬟从远处跑了过来,对和尚啐道:“好一个花痴和尚,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然后,做起了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那和尚也不恼只是低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本正经道:“贫僧非在看人,而是在赏景,月映水,水映花,花映人,人映万物,万物皆是景。”
那风韵妇人对贴身丫鬟笑道:“这大师虽是行为放荡不羁,但说话皆是禅理,绝不是无耻之徒,小丫头不得无礼。”说罢宠溺的看了一眼位于身前的小丫头。
那丫鬟也不是不通事理之徒,吐了吐舌头,做出一副俏皮鬼脸,虽没刚才的剑拔弩张,但是这小丫头依旧把身体悄悄挡在行为怪诞的和尚和主子之间。
和尚双手摸了摸自己那颗大光头,对妇人道:“贫僧与施主有缘,贫僧相信他日定会再与施主相遇的。”说罢,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妇人复杂地看了一眼和尚的背影,嘴角含笑,呢喃道:“好明亮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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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人生恰是一叶浮萍归大海,有缘何处不可相逢。施主,咱们又见面了。”
“大师近来可好?算来也有些年岁未见了。”妇人身边没有了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跟着妇人的是一位木讷精壮的汉子。
无论小丫头也好,木讷的汉子也罢,对外人的态度皆是充满敌意,那汉子虽说长相无奇,但是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凛气息却是那般刺骨。
和尚含笑道:“贫僧四海为家,漂泊无踪,到哪都是随遇而安,这几年倒也过得挺滋润的,只是今日青州大雪,贫僧囊中羞涩,不知施主可否请贫僧饮几杯浊酒?”
那妇人也不震惊于和尚的不拘言论,欣然道:“天气严寒,正想饮几杯浊酒暖暖身子。”
和尚和妇人一同走进了一家客栈,妇人点了一壶竹叶青,要了四斤熟食。
和尚道:“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一癫一狂多意气。”
妇人听罢,嘴角微翘,又吩咐小二多上两坛上好的竹叶青,接着又对和尚笑道:“既然大师说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那我若是不让大师喝足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了。不过我呢,历来节俭,见不得一点浪费,待会大师可需喝个滴酒不剩。”说罢,又笑了起来。妇人笑起来很有风韵,但是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清澈明亮了,仿佛隔绝了一切俗世浮华。
和尚当真把两坛酒喝的点滴不剩,桌上剩下的熟食也全入了和尚的腹中。酒足饭饱之后,和尚对妇人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尚也该走了,不过和尚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临别赠言,你且谨记。”
说罢,和尚面相庄严,接着道:“其一,窄处留一步,浓时让三分;骄矜至无功,忏悔可灭罪。”说完和尚转身就要离开。
妇人对和尚背影喊道“有其一必有其二,大师既已开口,为何不说完,凭白吊着他人胃口。”
高大和尚并未转身,只是平淡道:“贫僧曾说过与施主有缘。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的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无论你信与不信,贫僧见你第一面就感觉贫僧已然等了你千年之久,但是这一世贫僧依旧来的迟了些,你已为人妇。不过这些都没关系,贫僧虽不知前世来生,但贫僧依旧相信,就算肉体化作尘埃,灵魂烟消云散,但执念依旧会为贫僧开出一副九天十地棋局。万卷经书贫僧早已参透,九万里修行贫僧也已完成,只余你贫僧尚未看够。你虽不是禅,但秀色可餐。贫僧相信下一世的相遇又将是一场久别的重逢。”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草一天堂,一砾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念一清净,一笑一尘缘,一世一双人。
天空中又再次飘起了雪花,风雪中,只余妇人眯眼眺望着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不知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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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和尚嘴唇干裂,风霜满面,满脸掩不住的焦急,疲惫。一路狂奔,神情似癫似狂,口中呢喃着“等我”。
当高大和尚赶到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大火已将一切吞噬,只余灰烬。晚霞中的废墟,显得是那么荒凉,凄惨,一切人世浮华也不过是一抔灰烬。
和尚面露悲恸,跪在地上,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哽咽道:“上次晚了四年,这次是晚了一天,为何上天要如此待我,苍天负我啊!”说罢发出一声悲鸣,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
不知日月更替轮回了多少次,也不知高大和尚跪在废墟旁跪了多久。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和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疯疯癫癫地跑向了普陀山的方向,时笑时哭,阴晴不定。
疯癫和尚一脸的青色胡茬,袈裟也脏乱不堪,再无先时的潇洒不羁,但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和尚的眼神,再不似先时那般清澈明亮,显得污浊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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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无禅和尚抬起头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冷水寒早已不知踪影。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无禅和尚面无悲喜,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仿如一潭静水,便是万斤巨石也击不起丝毫的涟漪。
若是冷水寒未走,定会吃惊于无禅和尚的变化,那眼眸已不再浑浊,那眉头已不再紧锁,那面容仿佛年轻了数十岁。其实无禅和不过年逾半百,尚未花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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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天坛,儒学圣地。
一位青衫老者正和一位虽是满身书香气,但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在凉亭品茶。
现在虽已入秋,但是暑气尚未消散,在凉亭品茶尚未有寒意。
老者眯着眼对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打趣道:“听说三公子已封侯拜相,正赶往青州新建的府邸任职。”
“落襄原上血,皑皑血衣侯。这可是新帝继位以来第一位被封侯的武将,真是羡煞旁人。”年轻人说着品了一口茶,脸色无任何异样,但若细心观察可见握住茶杯的白皙手指因太过用力而略显苍白。
老者瞟了一眼那略微苍白的关节,抿了一口上好的大红袍,咂摸咂摸嘴道:“品茶要心静,做人要隐忍。傅帷的确有将才,胆识、才智皆是不俗,但是太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确实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威信。但是殊不知,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样建立起的威信,经不起真正的风吹雨打。”
年轻人并未答话,只是凝眉沉思这句话,半晌,突然对老者笑道:“听闻新帝梁玉荒淫无道,丞相吕伟去劝谏,被一群小太监赶了出来,还下令谁若再来劝谏定斩不饶。”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道:“那群太监可不简单,二十四衙比起位列四大杀手组织之首的生死门也不逞多让。至于新帝梁玉是不是块璞玉不好定论,但是丞相吕伟你我心知肚明。”
“哈哈,当世之奸雄尔。”
“韩非子在《无蠹》中曾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如今,除了东南部南蛮时来骚乱并无大的战事,百姓大抵上安居乐意,中原九州看起来皆是一派繁荣的景象。但这平静的表面下正在酝酿着一场惊涛骇浪。朝堂上有文官利用文章扰乱法纪,地方上有分裂割据的藩镇势力虎视眈眈,江湖上有武夫充当死士谍子,担任各大势力的爪牙。大梁就像是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大厦,随时可能倾覆,不知这分崩离析的乱世又能孕育出几位不可一世的枭雄?谁又能力挽狂澜,列土封疆,冠冕群雄?老夫一定要多撑个几年,好好看看这风雨飘摇中的乱世,方能不虚此生。”
年轻人笑道:“这一段话要给孟院主听到又要批评师父了,实在是太过于惊世骇俗。身为当世大儒,竟然排斥儒学反而推崇法学,可谓是离经叛道。”
老者面露凝重,唏嘘道:“自汉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有千年。如今更是儒学盛行,东有天坛,西有宗庙,南有孔府,北有道德林,并称为天下四大儒学圣地。无甚名气的儒家学院,更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是这些看似神圣的清净之地又能为百姓、国家谋取什么利益,不过是培养一些帝国的蛀虫,江山社稷的吸血鬼罢了。”
年轻人听到师父略显抱怨甚至偏执的言语并未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是笑着安慰道:“师父真是一肚子的牢骚,但天下间的读书人大多还是好的,最不济还有院主和师父之流,儒家传承断不了。再说吕伟之流虽是表里不一、行事奸诈的小人,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立场摇摆,对大梁江山的巩固自是百害而无一利,但是对百姓而讲却并非一无是处。一则吕伟之流来自寒门,深知民间的疾苦,为官之后,竭力主张减轻底层百姓的赋税,这对和平、丰收时期的百姓来说是锦上添花,但战争或者是天灾时简直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也好,雪中送炭也罢,百姓无论出于哪种原因都会感恩戴德,吕伟之流还是很有威望和手段的;再者,这些官员虽然贪财,恨不能一手笼罩四海财富,但是凡关于赈灾和军队的银两他们皆不碰。事无完事,人无完人,况明月尚有阴晴圆缺,更别说人了。”
虽然年轻人说的毫无烟火气但是老者依然火大,稍有怒意,略微提高声音道:“吕伟之流就是儒家学士的败类,忠孝义,忠在第一位,岂能有动摇?不忠之徒何谈君子。”
年轻人喝了一口茶,略微一愣,但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僵硬,要是以往年轻人早就转移话题,或者连先前的那几句话都不会说,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年轻人喝完茶依然毫无烟火气地接着道:“豪族、门派、谍报组织、官场、帝国,其内部皆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倘若吕伟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早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何谈心系天下苍生?两袖清风只适合于清谈,官场倘若不给他人留些小辫子,谁都不会放心,这小辫子无异于投名状。”
者并未有想象中的雷霆大怒,只是眯眼笑道:“你可知有一人被称为纵横派的始祖,兵法家的圣人,算命占卜的祖师爷,谋略家的谋圣,名家的师祖,道教也尊称其王禅老祖?”
“鬼谷子--王诩,传说此人日星象纬,在其掌握;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神鬼不测;审时度势,慧眼如炬;出词吐辩,万口莫当。”
“鬼谷子留下的典籍名句无数,其中你最欣赏的是哪句?”
“自当是‘五行阴阳开天地,纵横捭阖定生息。宏图一展惊风云,霸业千秋震乾坤’。”念罢,年轻书生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尤其是最后一句,仿若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老者欣慰的点了点头,道:“老夫最欣赏的一句虽不是来自鬼谷子的典籍,却是出自鬼谷子的生平轶事,且说与你听听。”
年轻人站起来作了个揖,道:“徒儿,洗耳恭听。”
“人的一生仿若是与天弈棋,可以落错很多棋子,但唯有一子不能落错--道德。倘若这两枚棋子出现在棋盘上,那这盘棋就已经输了一半了。想要胜天半子,就不能拘泥于道德。”
年轻人朝老者弯腰道:“徒儿斗胆也要送师父三十二个字。”不待老者回话,年轻人起身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驾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老者笑道:“好一个壮心不已!”
老者是天坛大儒王贲,年轻人则是傅家大公子傅奔。傅奔虽自幼在天坛圣地求学,师从大儒王贲,但今天这番交谈仍是彼此间的相互试探。
不是师徒感情不和,只是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王贲在试探徒弟是否有倾覆九州的野心,傅奔则在试探师父可会把筹码压在自己身上,辅佐自己。
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的才华都撑的起野心,历史的长卷上从来不缺少有野心的失败者。身为征东大将军的长子,母亲又是扬州豪族韶家的嫡长女,傅奔身世自是煊赫,但是想要崛起,除了自身的手段、心智、隐忍,还必需有一位即信得过又可独当一面的谋士在旁辅佐,出谋划策,其余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王贲虽名义上是儒家圣地天坛的大儒,像是只会纸上谈兵的清谈无用之士,但王贲岂是表面上那么肤浅。
往往越是平静的水面越危险,因为平静的水面下藏有太多看不见的的石礁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