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东将军府。
傍晚,傅东风坐在昏暗的书房内,透过窗户,欣赏着冬日夕阳的余辉。
尹老伛偻的身影在夕阳的照射下,被扯得很长,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落日余晖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咚...咚...”
“进。”
傅东风看向已不复十五年前风采的尹老,笑声道:“尹老这是要走了?”
尹老那苍老的面孔显得有些无神,点了点头,“俺想趁着身体还好,去一趟血衣侯府。”
傅东风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也知道那个消息了?”
尹老面色有些痛苦,又有些解脱,摇头道:“俺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假,不过,无论真也好,假也好,俺都想去看看。”
傅东风将酒壶中剩余的酒抛给尹老,朗声笑道:“你怨不怨我?”
尹老喝了口烈酒,“没有什么好怨的,毕竟十五年前那件事情也不是你我两人能决定的,任谁也都是无能为力。你和我,不过都是局中人罢了。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什么意思。”
傅东风收起了笑意,“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我说的是如今这件事?”
尹老挠了挠头,“我说我不怨你吧,有点自欺欺人。但若说,心有怨恨吧,也不全是。这十五来,我也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十五年了,什么样的人情也该还完了。”
傅东风眯眼道:“这十五年过得太安逸了,也许,以前很多事情有些人都不记得了,是时候提醒他们一下了。”
尹老喝干净了瓶中酒,“俺也该走了。”
“还回来吗?”
“可能吧。”
傅东风看着那略显佝偻干瘦的身影走出了书房,走进了落日的余辉之中,当夕阳西下,那抹瘦小的身影也随着余辉的消逝而消失在这无尽的夜色之中了。
傅东风没有再出言挽留,也没有临别赠言。
虽然书文中常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傅东风知道,他们之间应该不会再有相逢的机会了。
傅东风又喝了一碗烈酒,眼神晦涩,呢喃道:“扬州韶家。”
当天夜里,孟乔一身劲装,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将军府,向青州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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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军镇--菩萨蛮。
军师韩仁彦一身儒士装扮,脸色有些阴森,端坐在军帐内。
一位虽年过半百但还是满身遮不住杀伐气焰的武将弯腰道:“军师紧急召见,所为何事?”
都护将军乐毅,手握八万步卒,被称为乱世人屠。
韩仁彦叹了口气,“青州那边有消息传来。”
乐毅皱了皱眉,“军师是说,血衣侯?”
韩仁彦点了点头,脸色沉重道:“血衣侯在从武当山返回血衣侯府的路上,受到了暗杀,如今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是生死未卜还是九死一生?”乐毅那浑厚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只是倘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这位身经百战的武将,双拳紧握,脸色也有些苍白。
韩仁彦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知道,可不论是哪种情况,无论是生是死,你我都应该去一趟血衣侯府,那里毕竟还有几位故人老友,有的十几年未见了,有的甚至二十年未见了,有的还活着,有的却早已不在这俗世了。”
乐毅闭上了眼,“大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韩仁彦无奈摇了摇头,“在大将军还只是长信侯的时候我就看不透他,如今他已是掌管东部三州十五年之久的征东大将军,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或许,只有王爷看得透他,只有王爷懂他。”
韩仁彦像是想到了一些旧人旧事,脸色有些颓然,“都是一家兄弟,可到了最后却无奈发现,谁也不懂谁。”
乐毅无奈笑了笑,“如今立场最明确的应该只有六子了。六子可曾传信回来?”
“没有,这才是此次非去不可的原因,六子最是小心眼,他不放心咱兄弟几个。”
乐毅转身走向账外,感慨道:“兄弟数年未见,希望一切还能如旧。”
韩仁彦背对乐毅,呢喃道:“这些殷切希望,终究只是泡沫幻影,王爷走了,这盘沙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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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军镇--峡口。
中监军陈子云和中郎将王翦一块坐一张酒桌上。
王翦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米,看向陈子云,没有说话。
陈子云气笑道:“有屁就放,扭扭捏捏给个娘们似的。”
能让王翦这样一个大大咧咧武将都不愿开口说的消息还真不多。
王翦喝了一口酒,缓缓道:“青州有些消息传了过来,不知真假。”
陈子云冷笑道:“你是说血衣侯?”
王翦点了点头,“老陈,你觉得这个消息,可信吗?”
陈子云笑容玩味,看向王翦,“中郎将去青州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次扬州军镇的确会有好多谋士武将前往青州一探究竟。”
陈子云揶揄笑道:“你想说军师会去青州就说军师会去,还什么谋士,整个扬州军镇除了我就只有军师是文臣。”
虽然陈子云一直插科打诨,但王翦依然没有丝毫笑意,依旧沉着脸,“你说咱们是不是也需要去趟青州?”
陈子云收起了笑意,森森道:“我一直不明白,大将军这些年对咱们怎样,其实扬州军镇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当年的确是王爷将这东部三州之主的位置交给了大将军,但是那也是被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当时东部三州号称有三十万兵力,但其中有一半是大将军的亲兵。当年要不是大将军背负着‘一姓家奴,两世为人’的骂名,这东部三州早就成为了一盘散沙,三十万兵马可能现在连尸骨都剩不下。世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大将军是如何给朝廷一个合理的交代,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你我心知肚明。这些年,才学冠绝东部三州的大公子,一直被认为是天纵奇才,可是直到十八岁才被送往天坛,至今未来过扬州军镇,大将军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扬州韶家。二公子傅流更是很早便被送往了英雄冢,流浪于江湖,注定与权利的角逐无关。只有世子,十六岁就被丢到了军镇,得以培植亲信、亲兵,得以积攒军功,建立军威。难道大将军这些年做的事情他们都看不见吗?十五年了,大将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明里暗里做过的事情,也该还完这份人情了,大将军不欠王爷什么。”
即便如王翦这般战场上残忍嗜杀的糙汉子也不觉眼眶通红,“是啊,大将军这些年也委屈了。”
不胜酒力的陈子云一口气喝光了瓶中的烈酒,眼眶湿润,“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不能理解大将军。我陈子云,一介寒门布衣,从一无所有的落魄书生到如今挥斥方遒的中监军,全是拜大将军所赐,只要大将军还在这俗世一日,不论大将军做什么,无论大将军是镇守一方的割据藩王,还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布衣,我只忠心于他一人。”
王翦没有喝酒,只是又给陈子云倒了一碗烈酒,“如今这个消息一出,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消息的真假,而是担心大将军。”
陈子云已经醉倒在酒桌上,只是嘴里还一直呢喃道:“我不怕大将军将东部三州交给世子,大将军把这东部三州交给谁我都没意见,只要大将军认为是对的,那我,陈子云,就没任何意见。我只是怕大将军寒心,怕大将军寒心啊...”说到最后,陈子云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一位年过半百、运筹帷幄的谋士,哭声中竟有些无助的凄凉。
王翦替陈子云喝光了杯中的烈酒,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陈子云身上,阔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