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后,阿雷回忆起新兵连班长说过的一句话:你们现在其实是最舒服的,虽然说新兵连你们还不怎么适应,但这里起码一个班的都是新兵,没有互相算计这回事,等到了老兵连,一个班就你一个新兵,啥事都是你干,干的不好还要挨骂挨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你们去了都是菜鸟,就是挨搓的。所以,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吧,趁着你们的兄弟还在,还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那么大的压力。
……
叮铃铃铃铃铃。
夺命闹钟在沉睡中突然响了起来。阿雷们像被人赶着一样,赶紧从床上起来,穿裤子,把腰带系上,边穿上衣,边拿着被子就到外面的楼道找空地,把被子展开,然后砸被子,筷子是每个人的标配,新兵可以在饭堂吃饭的时候,趁老兵不注意,多拿一根筷子,然后偷偷地放在裤兜里。被子嘛,三分靠叠,七分靠修,筷子嘛,就是修被子的神器。每个人都在麻溜的找位置,因为再稍微慢起来一点,位置就都被别人占了,新兵就只能看着别人叠,或者回班里叠,阿雷估计目前也没人敢回班里叠被子吵班长,所以大家一听到铃声就和听到催命鬼的声音差不多。
新兵连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就那么几样,一是自己的内务要好,就是被子要叠好,内务柜、床要收拾好,二就是体能训练,起码各个训练项目都要及格,三是平时要有眼色,班长拿个空水杯自己知道去倒水,班长看一眼被子新兵知道去铺床,打扫卫生出公差抢着去,多让排长啥的在班长面前夸夸自己,再就是别犯事,那新兵连就可以混的比较舒服。
此刻的阿雷们心里完全没有这些事,就想着被子被子,你可千万别整我,让我好好的把你叠好,这样一天的开始就有一个好的心情,不然被子叠不好,班长就会说你叠的不行,中午重叠,然后你一上午的心情就会受到影响。
早上起来,叠完被子,拿内务板小心的搬到床上,内务板就是一个正方形的薄木板或者硬纸板。然后脱了鞋坐到床上修被子,然后把枕头放好,枕巾捏好,被子放正,床单抹展,角上一定要折好,最好在服务社买个薄毛毡垫到床单底下,一抹就是平的。再就是鞋柜了,鞋的最前端与杆平齐,鞋要擦干净,上下摆的位置角度要一样,内务柜里统一摆一个一样的水杯,然后是政治教育的书,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入抽屉,锁上,钥匙一般就放在抽屉上方的一个杆上面,找的时候也好找,一般班长在出完早操整理完内务之后,就会让我们把内务柜都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杯子必须统一在一个地方,书必须按照先宽后窄的顺序往上放好,洗漱框里的东西必须摆整齐,毛巾叠好搭在上面。床下一班还有一个柜子,里面放一般不用的衣服和帽子,还有自己的个人物品。最上面统一要放两块内务板,这个内务板也是用一个绿色的毛巾被折好包住一个硬纸板然后拿宽胶带粘好做成的。
老韩是个操蛋的人,但也是一个好班长。说他操蛋是因为他这个人坏的很,跑个步他就跑你后面跟着新兵,看新兵跑慢了就给新兵一个后耳勺,新兵跑的要是还不快一点就再给新兵一耳勺,一直跑不快一直给耳勺。一直到新兵跑完了,气喘吁吁地还得躲着一点,防着他再给新兵一耳勺或者踢一脚,当然他坏就坏在这里,他不会马上赏新兵一脚或耳勺,他就看着新兵笑,让新兵觉得毛骨悚然的那种,然后笑眯眯的问新兵:刚怎么跑的那么慢?啊?然后新兵就会也笑眯眯的,然后他再给新兵一耳勺,让新兵笑的挨打,他是个狠人。
当然,打完他还会温柔的对新兵说:下次跑快一点,别给自己丢人。当然他也有痛痛快快打新兵的的时候,比方说,晚上开班会,新兵盘着腿坐在铺在地上的被子上,打瞌睡了,被老韩看见了,好,就地取材,拿个拖鞋上来先照着脸来上几拖鞋,然后新兵就板板正正的坐好,他瞪新兵十几秒,让新兵感受到他的气场,然后等新兵吓的想会不会还打的时候,再回到自己的板凳上,接着讲,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会把新兵叫到他床边,问刚才打的疼不饿?然后关心两句,让新兵觉得受到了班长的关爱。
嗯,躺倒床上顶多想几分钟,然后就不知道的睡着了。
第二天再被催命的闹钟叮铃铃的惊醒。要是让闹钟响的时间超过十几秒,哦,那就完了,班长就从一早上开始不开心了,然后一天就会找新兵的毛病,一个老兵班长要找新兵的毛病,那就简单的跟一一样。然后新兵整个一天就会想,今天早上起的晚了一点,班长肯定会做点啥,然后一整天都活在一中隐约的恐惧里。
有一次,阿雷和战友像往常一样,开饭的时候,跑着下楼,站到楼门前的队列里,这时候指导员和中队长刚好在楼门前的台阶上谈什么事情,然后隔壁班的一个兄弟就刚好着急了,从他们两个人中间跑了过去,然后指导员和中队长就看了他一眼,他班长就看见了,立马二话没说,拉着他的衣领子就是一顿耳光,边上手边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从指导员和中队长中间穿过去,你他妈记不住是吧。
最后阿雷们当然都没说什么,阿雷们也不可能说什么。阿雷们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站在队列里,看着他班长和他,最后他回到队列里,眼睛有一点红。
有一次,阿雷们班的一个兄弟做错了什么事,惹到排长了,然后排长就让他在篮球场爬战术,排长在篮球场站着看他爬,他就一圈一圈的爬,最后脸上剩下汗、帽子和土,身上剩下土和磨破了点的衣服,胳膊和退上留下一点疤。
有好几次,阿雷们开饭的时候队列和呼号喊得不行,然后吃完饭回到楼前,开始跑步踏步,边喊口令,谁踏的好,喊得响,就可以回去,然后过来差不多二十几分钟,该回去的都回去了,该练的还在练,最后所有人都回到班里,很安静。
所有人第一次打扫饭堂卫生的时候,都不理解掉在餐车槽里的菜和米饭,要用手捞出来,擦干净,每次吃完饭都要打扫饭堂卫生,每次桌子都要摆整齐,地都要拖干净,泔水桶里不能有东西,所有的东西都离不开手,都要用手去擦、拿、抬、搬、摆、洗。第一次洗盘子的时候,所有的新兵应该都印象深刻,一个大盆或者大桶,上洗洁精,上抹布,洗一遍,再用开水冲一遍,再搬到消毒柜,洗的时候手上沾满了菜和米以及菜上的油和其他东西。溅到脸上、衣服上的油渍和水都不是事,鞋上的污渍看起来有点别扭。
每次周六周天基本上是休息的时间,当然先要把枕巾、床单、衣服、鞋以及班长的一切东西都先洗了,然后把各班所属的环境卫生以及班里打扫干净,然后该帮厨的帮厨、该出公差的出公差,头发长的上推子推干净,到水房洗干净头,指甲胡子长了的麻溜的收拾利索,然后就可以在班里休息,看看书,下下象棋,打打牌什么的,隔段时间当然要到卫生区检查维护一下卫生,班里的什么东西位置乱了、哪里脏了,麻溜的整理到位,班长招呼一声要麻溜答到,事情要办快办漂亮。
打扫卫生嘛、马马虎虎肯定是不行的,不如一次性打扫到位。柜子后面,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顶上,窗台,报架,这些一般来说卫生死角要打扫干净,其他一般能看到的地方就不用说了,看起来光洁,摸起来没灰,摆放整齐,看着简洁大方,当然内务被、内务标兵、流动红旗这些,肯定是要争的,荣誉是你实力的证明。
要是新兵跑完早操回来发现自己的被子不见了,那么最好就是到厕所去瞅一圈,有时候新兵的被子是在厕所的地板砖上,有时候是在厕所隔间里面,嗯,要是在地板砖上感觉还稍微好受一点,要是在隔间里,想象一下被子上沾上的水和其他不明液体,新兵能就那样安然的叠好然后盖在身上吗?不能吧,好歹得要洗干净,晒好被套,再套上,重新砸一下,叠好,才算回事吧。这就是军队里面为什么事情总是要将一次就干好,要是总干一些返工的事,不光新兵自己觉得烦,战友和班长也会觉得自己很笨,干啥都不行,是个肉蛋。
说起肉蛋,就不得不讲一下打靶和扔手榴弹的事情。打靶是新兵必经的一件事,扔手榴弹倒不一定每年都会扔,因为扔手榴弹是个危险系数很高的事情,哪一年要是扔手榴弹出了个事,救了那个扔手榴弹的人一命,那救人的人就是一个三等功,要是点子背一点,两个人都去见马克思了,那就是一顿整顿,全军学习,然后就是接下来的几年都不扔手榴弹。阿雷在的单位以前就有扔手榴弹刚好扔到掩体墙前面的,然后保险的人就拉拽着扔的人麻溜跳进了避弹坑,得了个三等功。然后扔的人第二年就退伍了。
打靶嘛,首先是要讲解一些要领和必须要遵守的一些事情,一动枪,所有人都必须紧张严肃起来。这时候要是有人嘻嘻哈哈,出点小毛病,那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按照老韩的话来说,就是非常的“没眼色”。那平时练操枪的时候,谁错了一下,都要被臭骂,收拾一顿,开枪敢出事情,就是笨到家了。
阿雷们刚开始穿的衣服是武装部发的绿色迷彩服,也就是丛林迷彩作训服,其实刚开始穿在新兵蛋子身上的衣服并不算军装,军装这两个字是很沉重的,没有经历苦痛、血和泪的历练,没有宣誓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就不配叫军人。
阿雷们刚开始穿的按照老韩的话来说就是工作服,因为没有军衔、臂章、胸标。这样的军装穿在身上没有人会承认你是个军人,没有在部队真正锻炼过,没有经历所有一个兵该经历的所有事情,不配叫军人。
每天随着催命闹钟的响起,阿雷们麻溜的从床上跳起来,拽着被子就开始在楼道里找地方叠被子,每个班的起床闹钟要稍微错开几分钟,因为如果所有的班都是一个点起的,那就不够地方让新兵叠被子,一个水房也不够让所有人同时去洗漱,叠完被子,拿着内务板把被子放到床上,枕巾捏好,枕头摆好,就开始修被子,筷子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兵都会用筷子修被子,尤其是修被子的角,非常好使,被子修好了,要和班里的人的其他被子标齐,在一条水平线上,然后把床单摸展,把角折好,被子叠好差不多就该在楼下集合跑早操了,夏天就是体能短袖,冬天就是防寒面罩,跑完早操要洗漱,打扫班里及卫生区的卫生。
冬天要是扫雪,那就比较的牛逼了,很大的一片操场,几个班的人去扫,带着防寒面罩和手套,从这头扫到那头,堆成一堆,然后用旧床单装着,倒到垃圾堆附近的灌木丛的沟里,有时候冻得感觉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个假手一样僵硬了。再就是秋天的时候,杨树上的树叶全部都枯了、黄了、掉落了下来,在树丛沟里,阿雷们就拿着大扫把、小扫把,旧床单去扫树叶,但是就算是外面的环境卫生,标准一样也要高,要看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让人觉得心里舒服。再就是去农场干活了,拔洋葱,撕塑料膜,装手推车,或是两个人抬一堆去扔,翻地,拔菜,夏天的时候还有一些比较嗨的事情,比如拔草。
这时候基本上每人都会配备上自己的“作战工具”,铁锹、镐子、镰刀、床单、去战术后面的训练场地,开始嗨皮的除草,一般来说,班长会给每一位班员买上饮料、有的班长也会去不远的果园弄一些果子回来给班员吃。当然说到这里就要说一下去果园摘果子的事情,果园子的水果,花式不怎么多,但是数量还是可以的,尤其是枣。每当全中队集合、去菜园摘枣的时候,阿雷的心情总是愉快的,到了果园基本上可以说是边吃边摘了,只要别太过分,当着班长的面大口嚼着吃,偷偷吃还是可以的。毕竟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也算是个平常严肃生活的一个补充吧。每次劳动完,回中队,班长总会笑眯眯的看着那些兜里鼓起来的人,说:摘得还挺多的。
到了班里每个人就会问,在兜里装了多少,吃完自己的也会蹭别人的。然后就要说说每次过周末的时候。新兵连三个月都是没有手机的,中队里一般会让办个卡、然后插在座机上打电话给家里人或是其他什么人。班里的娱乐方式也很简单,打牌、下棋、看书看报、哦,对了,中队还会让新兵给家里人写一封信,寄回去,不过后来阿雷才知道,信根本没有送出去,家里人也没有收到新兵当初写的那封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一次给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所有新兵都哭了,可能是积压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可以倾诉一下了。
第一次训练的时候,队列里会有人嬉嬉笑笑的,再后来,就没有人笑了,再后来,所有人都认认真真的,虽然偶尔还是会笑一下,但是,阿雷们已经慢慢的变成了正规军。
第一次爬战术的时候,总有人想着往软一点的地方爬,到最后,全班都会被赶到石头最多、地最硬的地方来回爬,让新兵以后不要挑三拣四的、让在哪里卧倒就在哪里卧倒。第一次用手洗抹布擦小便池和大便坑的时候,也许新兵心里有点挣扎、也许心里很平静。
但是所有人知道,不吃这些小苦、以后的大苦要怎么熬。第一次被班长打的时候,新兵心里也许有一点点委屈,但是新兵知道,来这里自己不是来当爷的,是来长大的。第一次测三公里的时候,新兵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绝对不能是最后,一定要给自己争个面子,然后自己果然不是最后一名,有一个班长说过,三公里考的其实不是人的体力,而是人的意志力,跑到后面其实大家都累了,但是只要自己比别人能坚持,一直跑一直跑,自己就是可以的。跑在最后的胖子,一般来说会有班里的战友推一推,加油,或者班长干脆拽着背包绳拉,但是,现在这些都是属于在考试中作弊了,一经发现就取消帮忙人和被帮人的考核成绩。
第一次扔手榴弹的时候,总有一两个人扔的比较远,三十几米、四十米,都算是不错的了,当然有一个新兵第一次就扔了四十几米,后来慢慢练,扔到了六十几米,在全师比武中胜出,荣获三等功,直接提干。当然更多的是第一次扔手榴弹不及格的,然后讲解动作要领,用柳树条和弹力绳加练,最后及格的,甚至有些一直扔不到三十米。
从第一次摸到枪的喜悦到每次擦枪保养的淡定,从第一次打靶的兴奋到每一次打靶的稳定,其实都是进步。
逃兵是什么?受不了部队的管理,半夜翻墙跑了的才叫逃兵吗?不是,只要新兵已经授衔,并拒不服从上级领导,采取抵抗或软抵抗的方式消极服役,那么首先会对新兵进行劝导和思想教育、如果新兵还是不听,那就退回原武装部,然后那个人的档案上就会永久的留下“拒服兵役”四个字,就是一辈子的逃兵。
阿雷们洗澡都是在一个大澡堂里洗的,自己长什么样,身上有什么东西,别人都看的一清二楚,不过谁都不会在乎这些,大家都是男的,身上有什么都是一样的,没什么新奇的。大家会互相帮忙搓后背什么的,作为一个新兵,要有眼色的主动帮你的班长措后背,然后聊聊家乡,趣事什么的。
吃饭的时候,都是雷打不动的先在饭堂门前集合,唱军歌,要是唱的不好声音不洪亮就再唱,一直唱到有气势、有战斗力才可以。开饭自成两路,每次开饭轮着先进去打饭,打饭动作迅速、不能说话、不能挑三拣四、不能一样菜打太多,要照顾后面的兄弟。吃饭安安静静、不能谈话,主食就是米饭馒头、千万不能剩下,更不能倒进泔水桶,倒了就给所有人捞出来让你了。这些都是优良传统,不可挑衅。
每次吃完饭都要打扫饭堂卫生、先扫再拖最后摆桌子,必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然总感觉心里不舒服,当然班长都是责任心很强的,不收拾利索是不会带走的。
再就是训练,只在平时一起训练的时候练是不够的,新兵自己得要加练才能弥补自己的不足,才能说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军人。每季度都有考核、每次都会点评,兵要上进才不会被人说,部队有一句话说的太好了:人靠自觉球靠硬。
最后要说一说战友之间,班长班员之间,上下级之间,各班各排各连之间的关系,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是小小的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阿雷也只是刚刚明白一点点,谈不上给别人说了。总之,不管在外面还是里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阿雷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是,说了这么多,部队的生活除了苦一点点之外,真的很有意义。军队是真正的各色英雄都有的“部队大学”,在里面能学到的东西不是几句话能说明白的,如果想知晓里面的奥秘,那只有自己去一探究竟了。
新兵连的最后,那天是个寒冷的早晨,几十辆绿色的军卡整齐的停在礼堂前的广场,阿雷们穿着绿色的冬常服,军卡的排气筒里排出黑色的烟,大厢上空空的安静的等着阿雷们这些要走的人。阿雷们的班长,阿雷的班长,过来和阿雷们,做最后的告别,这一走,阿雷们就要下老连队了,老韩也要回原部队,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阿雷记得,自己的班长眼睛红了。
阿雷的班副和班长抱着哭和笑。
阿雷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