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章无题
建安十四年,深冬,朔北的风再度席卷而来,一路南下,夹风带雨,把秋末枝头最后一片红叶毫不留情的扫落,它比西风更加凛冽,更加冷酷,百花闻风丧胆,早已掉落钻进大地的怀抱。而院子里的六株梅花,却连连连续续,昂首挺胸迎接起来,算起来它们与朔北的风已有一年未见了,竟分外熟络,朵朵挺立在枝头,我看着天空开始阴沉起来,算着这六株梅花的老朋友——冬雪——也快要不期而至了。
五日后,冬雪果然纷纷洒洒而来,如粉,如沙,落在我的肩上,落在六株梅花的脸上,落在远处的荆山上……荆山上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就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一群人在那一片白雪皑皑的荆山上驾马奔腾而来。
刘琦死后半年,东吴的鲁子敬又不请自来了,这着实不是一个好消息。
刘备身着冬衣冬袄踏进诸葛的大门,我连忙避嫌退至内屋。刘备在侍从簇拥之下,大笑而来,“军师,你瞧瞧,我带谁来了?”接着又有一人掀开披风衣帽拱手作揖而进,笑着作礼说道:“诸葛先生,好久不见啊!”这是一个儒雅的声音,我忍不住好奇探出一只眼瞧个仔细,来者面容干净,脸型方正,嘴上留着一撮胡子也是齐齐整整的,看着约摸三四十岁的样子,笑的也很是温文尔雅。
“哎呀,子敬!如何把你盼来了!”诸葛面露喜色,拱手去接来者,劝他上座。子敬却之,开着玩笑答道:“怕是诸葛先生与刘皇叔都不期望我子敬来啊!”
“子敬说的哪的话,来人,看茶。”诸葛虚与委蛇,刘备高坐主席,面露尴尬,鲁子敬一点也没说错,他在这种时刻来,确实不受人待见,不然刘备也不会把他带到诸葛这里,自往烂摊子都是诸葛收拾的,若是来的什么好人,早就拉到张飞那里美酒歌姬伺候了。
果不其然,鲁子敬屁股没坐稳,便朝着刘备拱手,急急说明来意,“我家主公听闻令侄弃世,特地准备了薄礼,遣我前来致祭,周都督听闻,也是难过万分,再三劝解刘皇叔、诸葛先生要节哀顺变。”说着,站在他一旁的侍从捧着礼盒献过,容哥儿伸手接了,诸葛与刘备起身谢礼,刘备还抹了两滴眼泪,哭道:“我那贤侄真真是命苦,去年得了怪病,总也不好,我想着襄阳有汤水,他去了也好调养身子,没想到竟一年光景,便于我阴阳两隔,如今我要含泪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说着,坐在席上旁若无人掩面痛哭起来,诸葛也不用心劝,子敬倒是着急,不停拿话劝他节哀。所以我说,刘备并非等闲之辈,子敬唐突来访,给他也给诸葛一个措手不及,他借假哭来拖延时间,不给鲁子敬说明来意的机会,也给足了诸葛反应筹谋的空隙。果然,他哭不止,子敬也坐立不安,根本无法开口提及来意。虽然他们仨都心知肚明,但是面子上的礼数总是要顾一顾的,不然明日鲁子敬踏出了荆州城城门,走在回去的路上估计就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不近人情,人家侄儿尸骨未寒,刘备还在悲痛之中,你就要来讨要荆州!即使这荆州本也是刘备和诸葛设计得来,只是在诸葛的管理下,加上刘皇叔的仁义之名,荆州人心向之。
过了许久,诸葛咳了一下嗓子,刘备接收到信号,哭声戛然而止,我想如果我的阿北再不示意,估计刘备就要把明年的眼泪也透支了。“主公,切莫伤身。”诸葛举起水盅,从左至右倒在了地上,劝道:“还是节哀顺变吧。”
“是啊,令侄儿已经入土为安,刘皇叔莫要伤心过度啊!”子敬也举杯洒在地上。
刘备拽着袖子擦擦泪,说道:“多谢子敬体恤,来我们共饮此盅。”说着,仰头喝掉酒水,子敬端着酒盅斜眼在刘备与阿北之间,慢慢悠悠的喝下了酒水,见诸葛放下了酒盅,眼珠子一转,转向刘备,说道:“刘皇叔,咱们先前有言,推令侄儿为荆州牧,令侄儿不在,即归还荆州,如今这琦公子已经过世,按道理应该归还荆州,不知皇叔几时能与我主公交接归割啊?”
刘备听之,拿眼扫了一下诸葛,阿北闭目不语,刘备瞬即了然,端起酒盅,猛地灌入口中,面上又露悲色:“子敬啊,你不是不知,我与我侄儿感情深厚,当日我走投无路,是我侄儿一家收留于我,荆州也是我侄儿的基业,如今我侄儿刚走,我若立时毁他基业,他在天亡灵如何得到安息?实在是不忍心呐!不忍心!”
刘备的确有帝王之才,只是可怜了刘琦,生前被其拘禁利用,死后还要被他用来搪塞东吴,想起从前我口口声声劝刘琦要大气,眼光要放长远,如今连命都没了,还要眼光做什么呢!只可惜我当时也是目光短浅,说话也不懂推己及人,那时候刘琦心中的悲凉怎是我能体会的,我还深深伤他的心,枉费我们之间的友谊,我真的……很对不起他。
刘备此话一出,子敬又不免宽慰几句,劝着强饮了几盅酒,话绕来绕去,还是逃不开“归还荆州”四个字,而刘备的苦情计又不能一直上演,待得子敬趁着酒劲再次说到荆州之事时,诸葛拍案而起,面色剧变,怒声震屋,“子敬啊子敬,你好不通情理,非要逼得人开口说出难听之言?”我都被这样的诸葛吓到,捂着直突突跳着的心脏,子敬倒是丝毫没有畏惧,或是酒劲儿上来,他也起身怒甩宽袖,回问道:“诸葛先生这是何意,我子敬今日哪一句不通情理了,先生倒要说说清楚!”只见诸葛镇定自若,举扇齐挥,“自我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开基立业,传至于今,已有四百多年,虽不幸天下分裂,奸雄并起,各据一方,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复归正统,我家主公乃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当今皇上之叔,难道不能分茅裂土吗?”说着,诸葛羽扇直指子敬。
“自然是能的!”子敬弱弱回答。
“既如此,荆州刘景升是我家主公的兄长,弟承兄业,又有何不妥呢?”
“当然不妥!荆州虽说是刘景升之地,但理应子承父业,如今刘公子已死,荆州理当归还我东吴,你家主公来占,却又是什么道理?”子敬也是步步紧逼,毫不退让,他已多次讨要荆州无果,这次来也是抱着必得的心志。
“哼!”诸葛冷笑一声,羽扇请摆,厉声说道:“你家主公不过是钱塘小吏之子,向来没有功德立于朝廷,如今不过倚着些许势力,却占据着六郡八十一州,没想到还是贪心不足,想要吞并我汉家疆土。试问刘氏天下,我主公姓刘倒无半分立足之地,你的主公姓孙反要强行夺取刘家的荆州?”诸葛这一句话慷慨激昂,气势压人,子敬竟被问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出了一句:“先生既问我主公孙姓为何要强抢荆州,你且看北方曹操,他霸占一方天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先生怎的不同他争去,但同我东吴计较荆州这一亩三分地?”
子敬此话一出,我自觉无法回答,刘备确实抢了人家东吴的地盘,还死皮赖脸不还,正暗自替诸葛捏了一把汗,不知他会如何作答。只听闻诸葛扬开嗓子,“哈哈哈,”大笑三声,忽的声音力道加重,这与我平时见到的那个温柔的诸葛判若两人,我听得他说:“子敬啊,你好糊涂!你不提曹操也罢,如今你既然提了,我也不得不与你算算这赤壁之战的账,赤壁之战,我主公多负勤劳,众将士也是拿命相拼,又怎么能单独算是你东吴的功劳?若不是我日夜观看天象,借得东南风,他周公瑾安能展半筹之功?倘若江南一破,不要说平民百姓没了立家之本,就连子敬你的家小,也是不能保住。适才我主人不即答应者,以子敬乃高明之士,不待细说。何公不察之甚也!”一席话,说得鲁子敬缄口无言,我也木瞪半天,这样的诸葛,咄咄逼人,却是不似我的阿北;不过话外又留有余地,不失温柔之色,倒是我的阿北作风。但见子敬酒盅滚落,颓然跪坐在席上,过了好久,才恍神说道:“先生之言,实在有理,子敬无言以对,只是先生,皇叔,奈何鲁肃身上多有不便啊,还望皇叔与先生体谅!”说着,子敬握拳俯首作揖,诸葛忙上前扶起,问道:“子敬有何不便之处?但说无妨。”鲁肃整理容色,冷静下来,说道:“昔日皇叔在当阳受难之时,是子敬引荐先生渡江南下,见我家主公,后来周公瑾要兴兵取荆州,又是我一意挡住,前来与皇叔和先生商讨,当初也是说好待琦公子去世便归还荆州,这一项又是子敬担承下来:如今皇叔却不履行诺言,教子敬我回去如何回禀?主公与周公瑾必然会降罪与我,我鲁肃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担心惹恼东吴,与刘皇叔兴动干戈,到时皇叔也不能安坐荆州,空为天下耻啊!”子敬声泪俱下,讨要荆州他也是势在必得,而我却知道,这一次,他也会空手而归。
诸葛听后,剑眉直竖,嘴里发出轻蔑之声:“曹操统百万之众,动以天子为名,我都不以为意,又怎么会惧怕周郎一小儿!”我一向觉得诸葛是个谦虚之人,没想带他耍起狠来竟也是这么意气用事,没来由的觉得好笑,又怕错过什么细节,忙竖起耳朵偷听:
“如果子敬担心面上不好看,我劝主公立纸文书,暂借荆州为本,待我主公他日另图得城池之时,便将荆州交付还给东吴,子敬你看此法如何?”鲁肃心有疑虑,略加思索,问道:“先生打算夺得什么地方,还我东吴荆州?”诸葛不缓不急说道:“中原之地急不可图,倒是西川刘璋孱弱,我家主公将要图之。倘若图得西川,那时便将荆州双手奉上。”
鲁肃无奈,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忍痛听从诸葛的建议。坐在主席上的刘备见二人已经谈妥,扶须笑道:“既如此,拿笔来。”他乐见其中,早就在一旁准备妥当,笔走龙蛇,亲笔写成文书一纸,还签押了字,保人诸葛孔明也押了字。
诸葛怕节外生枝,灵机一动,将纸帛递至子敬面前,说道:“亮是皇叔这里人,难道紧紧自家作保?恐怕不妥,劳烦子敬先生也押个字,回见吴侯也好看。”鲁肃接过,苦笑道:“我知道皇叔是仁义之人,必不会相负。”遂也押了字,收了文书,事罢,又劝了他几盅酒,他总是喝的心不在焉,宴席结束后,也不留宿,匆匆辞回,刘备与我家诸葛,送到屋前,诸葛又言辞犀利嘱咐着:“子敬回去见到吴侯,善言伸意,叫他休生妄想。若不准我文书,我翻了面皮,连八十一州都夺了。如今只要两家和气,不要教曹贼笑话了去。”子敬诺诺称是,俯首退去。
待他们走后,我大摇大摆的走到诸葛面前,粗着嗓子学他∶“曹操统百万之众,动以天子为名,我都不以为意,又怎么会惧怕周郎一小儿!”说完,我便自己个笑成一片,他也不恼,低眼瞅着我,等我笑够了,他也收起情深似海的眸子,为我准备好晚餐,唤我过去,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方才他们议事确实花费了大量时光,影响了我与诸葛的用餐。
“阿北,你真不怕孙权兴兵打过来?”吃饭之际,我冷不丁冒出这个问题,诸葛给我搛菜的筷子顿了顿,脸色稍有阴沉,继而似乎看开,笑爬上眼角,说道∶“就算给孙仲谋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见他自信满满,我倒疑惑,追问他为何,他冷冷说道∶“我得知线报,周瑜此时染病,且病的不轻,孙仲谋他倒是想一口吃成胖子,但手里却无人能用。”
周瑜,周公瑾,他的妻子是美女小乔,我知道他,而且他死的还挺早,好像才三十几岁就让美女小乔守寡,不过小乔的姐姐大乔守寡更早。“周瑜今年多大了?”我忍不住问,想看看周瑜大概什么时候死的。
“今年大概三十又五了,婼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想,这个年纪估计他也快死了。”我夹了一口肉,刚要往嘴里塞,突然发觉自己的话又说的不对,只感觉诸葛热烈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厚脸皮的咧嘴笑,将肉送到他面前,谄媚道∶“阿北,你是不是想吃这块肉啊?给你,给你。”他不回应我,两道探寻的热切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不敢看他,低下了头,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我无所适从,只觉得今日的火盆是不是烧的太旺了,想着要不要去调一下温度时,诸葛暖暖的声音传入耳朵,他轻轻靠在我的面前,说∶“婼儿,你这么会算,要不要替我算算我是怎么死的?”我一惊,忙抬头看他,目光遽然严肃,却见他一脸玩笑模样,心里难免疼痛,想到他的一生,为兴汉大业四下奔波,算尽机关,鞠躬尽瘁,最后灯枯油尽,死在战场上,而他死后,蜀汉也砰然倒塌。至于刘禅,就是此时还只会咬手指头的小阿斗,那个时候还上演了一场乐不思蜀的苦情大戏……我不愿再深想,挤出一抹笑容,对着他∶“阿北才不会死,阿北会长命百岁!”明知我在敷衍他,但他偏偏很吃这一套,眼角的笑意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