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的日子无比漫长,还好有太阳自东向西,月亮由缺转圆,云彩浅白变成金红,风儿吹起又停歇,在千篇一律的时光里昭示着时间还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灼滦不记得离开奉阳城多少日子,只是觉得越走越冷。这些日子冯成年与灼滦的话渐渐多起来。他多半的时间是在回忆年轻时的灼青扬。说到激昂之处,竟松开握缰绳的手,在空中挥舞着。虽然这些事情过去三十余年了,但在冯成年的描述里,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就像还在眼前一样。
“将军,能否给我一匹马。”灼滦拉开帘挡,对着马上的冯成年说。经过多时的接触,灼滦与冯成年也渐渐地熟络起来。
“世子也能驭马?”
灼滦点点头并没说话。
冯成年向着雷尧摆摆手。不一会雷尧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赶上来。
“世子,战马虽训练有素,但性情暴烈,千万谨慎。”
灼滦跨上马与冯成年并驾而行。灼滦从没有骑过这么壮硕的战马,用手慢慢地抚摸着战马每一寸的肌肤,他府上的马全都是大哥、三弟挑剩下的干瘦杂色马。
“这马是凛族冬澜部的纯血寒马,名叫银影驹。青国才只有一万五千匹。”冯成年盯着像银丝一样的马鬃,“冰原上,天气凛冽,植物稀少,大部分都是苔藓并不能培育战马,只有冬澜部在银川河北岸有一处草场,所以凛族只有冬澜部有战马。”
灼滦好奇的问:“凛族其余部没有骑兵吗?”
“凛族人的骑兵凶猛异常,他们的坐骑都是冰原上最凶猛的霜獒。”
霜獒是冰原上的王者,它们强劲善斗,肌肉发达,全身覆盖直立的雪白鬃毛。除亲近之人绝不敢靠近。每次凛族人南下入侵时,中原的战马都被吓的胆颤心惊不敢上前,不过幸好那东西耐不得一点热。
霜獒培育的方式及其残酷,所以即使凛族九部的霜獒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凛族人为了得到最优秀的獒,往往将九只幼獒放在一个雪窖内,养獒的人每天只给仅够一只獒吃的食物。
这九只獒必须经过血腥的竞争,最后只能有一只能活下来,它要么靠使出浑身气力在同伴口中抢到少许的食物,要么就必须吞食同类。在獒的世界里,有这样的规矩,同一群体中,生存着的是同类,一旦死亡,那便是食物。那唯一活下来的獒,拥有了最坚强的生存意念、最强壮的体魄,也对给它食物的养獒人最忠诚。
“我们曾活捉过一头。”雷尧凑上来说道,“那东西我们用三条碗口粗的绳子绑着,每条绳子五个人拉才把它拉到铸铁的笼子里。”
雷尧边说边用力,就像还在拉那个力大无穷的怪物一样。即使过了多年,雷尧的脸上依然有不敢置信的表情。
冯成年接着说道:“霜獒性情凶顽暴烈,只认从小养它的主人,它在铁笼里不吃不喝,夜夜悲号,回到奉阳的时候,就快力竭而死了。谁知一见到主君竟然温顺起来。”
灼滦心里暗自想到:“可能因为祖父也是凛族人。”
“主君把它养在宫里,谁知第二年开了春,暖和了,它竟又不吃不喝了,直到饿死也没再吃任何东西。”
冯成年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嗟叹一口气,伤感突然涌上心头。
“主君说在冰原上,霜獒不单单是坐骑,更是每个凛族勇士的卫士、伙伴、兄弟。主君在冰原上养过三头霜獒,在叛军作乱的当天全都为了救主君被乱党射杀。主君看着饿死的那头霜獒怅然地说这是一个卫士最后的忠诚,它知道即使这里再暖和也不是自己的家乡,它是怀念凛冽的冰原了。”
灼青扬亲手将饿死的那头霜獒火葬,把它的骨灰埋在地下,他说总有一天,他要带着他的卫士回到冰原上。
冯成年满是向往地说:“我虽不是凛族人,但我依然想去看看能让主君这样的男人念念不忘的冰原到底是什么样子。”
灼青扬呕心沥血,血染四方,为的是有一天有足够的实力回到冰原上,手刃叛贼。他忘不了自己的仇恨,他更忘不了自己的家乡。
他总会给身边的人说起家乡的美景,在灼青扬的描述里,广袤无垠的冰原上,大片的纯白让一切其他的颜色都无处遁形。风从天际呼啸而来,厚厚的浮雪翻滚着,仿佛海上汹涌澎湃的浪涛,又如肆意起舞的白龙。身旁的人听到这时都会感到彻骨的冷意袭上全身,灼青扬却总说中原太过温暖,温暖的会让人失去斗志。
灼青扬浴血征战数十年,却是直到死去也没能再踏上冰原一步,他知道两个儿子爱慕华夏的文化,含恨而去时只好将自己四十年的心愿托付给左右心腹。
但灼熙继位后,对父亲遗愿的事只字不提,一心学习华夏文化,国力虽逐渐强盛却只想在中原诸侯里称霸,对北方凛族只是一味地采取防御。
灼烈继位后,经过一系列的改革,青国上下完全是华夏族模样。自从虎翼大将军幕朝原被撤掉封号消失之后,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回到冰原的事了。
更有趋炎附势的文士为了取悦灼烈,编修《冰荒经注》一书,书中将冰原写成人间炼狱,恐怖至极。经过十多年的时间,人们渐渐地以为冰原就是《冰荒经注》中描述的样子,更是没人提及此事。
冯成年现在还会想起灼青扬望着北方黯然神伤的样子,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煎熬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急促的马蹄声将冯成年的思绪拽回到眼前,马上人脸部严肃到僵硬的表情,让这个经验丰富的将军警戒起来。
“报,将军,前方二十里发现凛族冬澜部骑兵,估计万余人马,由冬澜部主君亲自统领。”
身后兵士们低声私语的窸窣声像是细小的爬虫钻进冯成年的耳朵里,让老将军一阵目眩。
凛族想要南下,只有突破永定关这一条路。永定关是景侯灼熙在位时,为防御凛族南下而建。永定关地势天成,关城依托幽深的峡谷地带,构成北部关防的厚重屏障。五丈高的城墙更是攻防兼备,城壕、瓮城与一望无际的城墙结合形成青国北方防御凛族的第一道屏障。
冯成年暗自思忖着,“永定关城墙坚固雄伟,地形复杂,常驻的守军也有三万精锐,为何凛族能轻易突破永定关。永定关距离这里快马也需要五日,为何期间关城守军没有传来任何讯息。”
老将军风雨半生,历经三朝,对朝堂之事自然机警锐敏,他暗自狐疑过,普通士大夫出使别国也要有八千人的护卫,可是堂堂一国世子竟只有区区两千五百人。
原本以为因为最近四方太平,世子又不得宠,是军马司大意了。可是如今凛族万余骑兵南下,直冲世子而来,再回想起之前世子遇刺和君上突然让世子去北幽做质子,就觉得一切都没那么简单了。
冯成年虽然久经沙场,但纵使两千五百人马装备再怎么精良,迎击万余悍勇的凛族骑兵还是螳臂当车。握在缰绳上的手心冷汗沁出,冯成年看着身旁少年没有波澜的眼睛,他明白少年之所以无所畏惧是因为还不知道万余骑兵的威力。
“扔掉所有辎重,后军变前军,全速前往平城。”冯成年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转过头对着灼滦说道:“世子放心,我会像守护主君一样守护你的。”
大队人马猛拉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平城奔去。冯成年本想让灼滦回到轩车上,但灼滦却觉得车驾太慢,执意要同军士们一样骑马奔袭。
冯成年、雷尧、灼滦三马并驾齐驱,奔驰在队伍的前端。马背上少年枯瘦的身躯,随着颠簸上下起伏,冯成年看在眼里,心中生出莫名的心疼。
“这蛮狡都是在边境一带游掠一阵就撤的,怎么会下血本突破永定关。既然连永定关都突破了,为何不深入富庶的腹地,怎么会向荒凉的西陲进军?”雷尧咬牙切齿,用力拍马,将马鞭抽地山响,“永定关三万精甲守卫,难道是摆设?”
“永定关怕是早已大门洞开,把狡人给迎了进来。”冯成年脸上冷森如初。
马匹疾驰而过,两人的对话还没传进灼滦的耳朵里,就被掠过的风冲刷成‘嗡嗡’的声音。但雷尧难以置信的表情,让本没有那么害怕的灼滦,心底涌出一丝慌张。雷尧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灼滦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也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