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石不关心朝廷里由谁掌权,只是为天底下的平头老百姓揪心,这段日子他见了太多惨事,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一定想象不到,听说有些灾荒严重的地方,竟然有人易子而食,那情形他就更不敢想。
可他能做什么呢?除了杀几个狗官,或者杀几个为富不仁的王八蛋救济救济穷苦老百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何况他已经开始意识到,狗官是杀不完的,所以就更替老百姓们揪心。
他压根就没想过他那个皇孙的身份是不是能做些什么,因为他打心底里就不承认自己是京城那个老李家的人,想来人家也不会承认。
高先生满面愁容,不时叹息一声,显然他虽身在乡野,一颗心却并非闲云野鹤,他忽然想起什么,神情有些振奋起来,说道:“对了,不是说西南宁州有人扯旗造反了么?领头的好像叫关世充,这才短短三四个月,已经攻下宁州、乾州、曲州、景州、琼州五州之地,势头极猛。”
李青石也听过这消息,只是近年来不时有被逼的走投无路的饥民流民反抗官府,这类造反的消息极多,谣言五花八门,他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人们传来传去难免越来越夸张,听高先生这么说,竟然是真的?
沈光武道:“刚才那个兵丁说他有紧急军情要报送,多半就是那五州的情况,唉,兵戈一起,百姓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高先生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可你看朝廷不思进取,越来越腐败,难道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这些年不知道已饿死冻死了多少人,照这么下去,早晚也要天下大乱,所以依我看,反正免不了一场兵戈,那就宜早不宜晚,若是晚上几年,百姓反而多受几年的罪。”
沈光武道:“先生这么说也对,就好比人身上生了个恶疮,与其让它越烂越厉害,倒不如趁早一刀割掉。”
高先生点了点头,对他说道:“光武,本来你不能去考功名,我还有些遗憾,现在看来,到这样的朝廷做官,不去也罢!如今我反要跟你说,若是以后有机会,不如去宁州投那关世充,你熟读兵书,到了军队里一定能出人头地,不过出人头地建功立业还在其次,我只盼多些你这样的人才,能让这场兵祸结束的快些,否则若是双方僵持不下,打上几十年,百姓还有活路么?”
沈光武道:“先生也太瞧得起我了。”
高先生道:“你是我的学生,肚腹里有多少才华我是有数的,不用谦虚。”
沈光武家里穷的很,根本没钱读书,他之所以收下这个学生,是因为看他为人机灵,是块读书的材料,教了这么多年,果然没看走眼,沈光武触类旁通,悟性奇高,他对他有十足信心。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件事也宜早不宜晚,现下那关世充起事不久,若去投奔他便更容易得到重用,地位高了,能左右的事才能更多,若去的晚了,到时他身边人才济济,想冒头可就会困难很多。”
沈光武向不远处的老人看了一眼,老人正低着头编草鞋,似乎没听他们说话,回过头说道:“这也算是命数,倘若能建功立业,我当然愿意,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先生无儿无女,以后能给先生养老送终,不也挺好的么?”
他这么看得开,高先生也替他高兴,说道:“我就佩服你这副心性,可惜我没有,若我也能像你这般豁达,日子一定会过得开心很多。”
他忽然转头对李青石道:“对了,李少侠,你有这一身好武艺,何不到关世充那里做一番事业?他这边气势如虹,朝廷却腐朽不堪,我看他成事的机会很大,你若真能助他成事,将来便是从龙之功,几世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他不知道李青石是什么脾性,不过像这么大的少年,正是热血激情的时候,一定渴望功成名就,所以才拿“从龙之功、荣华富贵”相劝。
李青石愣了愣,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那些人真能造反成功,把朝廷打垮了,那现在的皇帝就不再是皇帝,现在的皇子当然也就不再是皇子,到时候还有人为他卖命么?等他成了孤家寡人,我就再也不用怕他。
一直困扰他的难题有了解决的希望,他心里一阵兴奋,向高先生施了一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高先生见了他神情,心想,少年人果然好大喜功,摆手道:“有少侠相助,关世充一方定能如虎添翼,早些结束战乱,也是为天下苍生谋福,倘若少侠成就功业,还望能规劝新主善待百姓。”
沈光武笑道:“先生也太心急了,现在说这些不有些早么?”
高先生道:“一点也不早,大仁王朝共三十六州,他们只用了三四个月时间便占领了五州之地,由此可见朝廷腐朽到了何等地步,而且他们每攻占一州,实力便壮大一分,朝廷削弱一分,此消彼长,往后攻城掠地只会越来越快,若是顺利,恐怕用不了两年便能打到京都,我现在说这些早么?两年时间,想必李少侠还能记得我今日说的话。”
李青石觉得他这番分析大有道理,心里更加兴奋,以前他总想着靠拳头去京都找那人讲讲道理,实在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没想到如今只需要不到两年的时间。
他们这些言论,简直是石破天惊,若叫官府知道,一定把他们抓起来定为反贼,只是当今朝廷实在太不得人心,私底下说这种话的早已经不在少数,所以他们说起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高先生又跟他们聊了一阵,眼见天色不早,回家去了,李青石也站起身来,说道:“沈大哥,很高兴交了你这个朋友,咱们以后有缘再见。”
沈光武道:“天已经晚了,你去哪里?不如在我家歇一晚,明天再走。”
李青石想了想,说道:“好,那就明天再走。”
两人脾气相投,聊的十分尽兴。
沈光武祖辈世代住在这里,家里是猎户,没有田地,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得了重病,家里穷,虽然请了医生,却没钱买药,父亲到山上去采药,失足摔死了,后来母亲也没撑过去,跟着死了,只剩下他跟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
沈光武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已经不再伤心难过,毕竟已经长大,不需要再依靠谁。
人们都说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是人生三大悲惨事,其实之所以这么说,除了亲情之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失去的这些亲人,是一个人所处的那个人生阶段最依赖的人。
李青石已经决定去造反,他刚才心里有个疑惑,这时想起,便问道:“沈大哥,刚才高先生说你不能去考功名,而且看你这意思,明明也想去宁州,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沈光武扭头朝奶奶看了一眼,见她没留意这里,凑近了低声道:“我奶奶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我走了谁照顾她?她心里一直很内疚,觉得拖累了我,我都不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事,你也别再提了,我怕她又自责伤心。”
李青石嗯了一声,想了想道:“要不你带着她一起去,这样既能照顾她,又不耽误你闯前程。”
沈光武摇了摇头道:“我奶奶以前也这么说过,我没答应,我奶奶对我极好,她本来身子骨很健壮,只是我小的时候,有时家里吃不上饭,她就把东西都给我吃,自己饿着,时间一长,身子骨越来越弱,她为我受了那么多罪,我怎么忍心让她这个岁数还跟我颠沛受苦?再说老人尤其恋家,她虽然说跟我走,但我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
李青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吃饭的时候,老人犹豫再三,终于说道:“武儿,你是不是想去宁州投奔那关……关……?”
沈光武愣了愣,说道:“没,没有,我不想去,他们那是造反,犯的可是杀头的大罪,我怎么会想去?”
老人低下头吃饭,过了一会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高先生说你要是去考功名,一定能考得上,是我拖累了你,都怪我……”
沈光武笑道:“高先生那是高看我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谁能保证一定能考取功名,奶奶你别瞎想了,我就愿意在家里守着你,你看我每天过得多开心?”
老人仍旧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她的孙儿还小的时候,她活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死了,要是死了,孙儿怎么办?吃不上饭怎么办?被别的孩子欺负怎么办?如今孙儿大了,她成了累赘,又盼着自己赶紧死吧,为什么总不死呢?有时候想,要不自己去死吧,可是又不敢。
晚上,李青石跟沈光武睡在北屋,老人家自己睡在西屋,自从孙儿长大以后,她就再也不肯跟他睡在一个屋里了,因为她有起夜的毛病,怕吵到他,也怕被孙儿嫌弃。
李青石压在心里最大的难事有了解决的办法,这一晚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只是他毕竟是鸿蒙境,六识过人,睡到半夜,朦朦胧胧听见西屋传来老妇人几声轻微的咳嗽,后来又传来咣当一声轻响,似乎是碰翻了凳子。
迷迷糊糊想到,黑灯瞎火的,老人家别摔了跤,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李青石跟沈光武起来,沈光武叫道:“奶奶,奶奶!”没人答应,说道:“我奶奶每天都起的很早,今天怎么贪睡了。”
他出了屋,推开西屋的门叫道:“奶奶,你今天不舒服么?”
忽然愣住。
整个人僵在那里。
过了许久,他瘫倒在地上。
他大张着嘴,眼泪一瞬间流了满脸……
却怎么都哭不出声。
李青石跑过去。
只见老人悬在梁上,身子微微飘荡。
就像世间开在风中的最绚烂的夏花。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