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门房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正襟危坐,等候府中主人的传见。
他就是陆文渊以前的得意门生,莫仁玕。
从外表看,这个年轻人绝对算不上俊逸超凡,但眉眼周正,在同龄人中,当可归于中上之姿。
他的身材相貌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但他坐在那里,就是会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因为他坐姿笔挺,神态庄重,不论是谁,只要看见他,都会感受到一种不可忽略的气息。
正气。
他并非刻意做作,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拜见上级还是同窗闲谈,他都会坐的这样笔直,脸上也从不会露出哪怕一分让人觉得轻佻的表情。
严于律己,似乎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抹去的一种本能。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陆文渊骂作忘恩负义。
那么他这满身浩然正气是天生自带的一种气质,还是后来处心积虑才获得的一种伪装?
没人去探究这个问题,因为没有意义。
有脚步声走近,片刻之后,老管家推开门,微微躬身道:“老爷有请。”
他在陆府待了一辈子,当然知道陆府的规矩,不论是谁,只要登门,便是客人,对待客人,当然要恭敬,所以在说这句话时,他的表现没有半分失礼,哪怕目光深处隐藏着几分敌意。
这个年轻人以前是府上的常客,是老爷和老太爷最器重的晚辈,可他为了官位,竟和那些坏人同流合污,照他的脾气,就应该赶出门去,只是老太爷性情一向温和,从来没有把事做绝过,想来老太爷是想让老爷再劝劝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以老太爷的脾气,只要他肯回头,就一定会不计前嫌,只是他肯回头么?
莫仁玕不知道老管家心里在想什么,似乎也没看见他眼中隐着的敌意,他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感谢的微笑,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直起身,腰背笔挺随老管家往前走去,目不斜视。
来到书房门口,老管家离去,莫仁玕再次躬身作揖,一丝不苟。
书房的门开着,只有陆文渊一个人坐在里面,正在喝茶。
莫仁玕长揖及地,万分恭谨道:“老师。”
陆文渊看他一眼,哼了一声。
虽然老父亲让他控制着脾气,可见到这个昔日最喜欢的学生,他实在是忍不住,只哼这一声已经是万分克制,若不克制,早就冲上去一通拳脚。
他的这种冲动,大抵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
莫仁玕仍旧保持着弯腰姿势,似乎未得师长说话,不敢起身。
陆文渊冷冰冰道:“我最厌恶虚伪做作,你心里既然已经不认我这个老师,又何必表现的这么恭敬?进来吧!”
莫仁玕直起腰,走进书房,说道:“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惶恐,也没有嘲讽,除了脸上带着十分恭谨,其他不带一分情绪,好像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陆文渊的目光一直都放在他脸上,想看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个学生虽然以前也礼数周到的过了头,但面对他时,脸上的线条总会柔和一些,从不像现在这么冰冷,他心里忍不住有些烦躁,语气也就冲了些:“你来做什么?”
莫仁玕道:“学生明日就要启程前往瑶州,特来向老师辞行。”神态语气里仍旧只有恭谨。
陆文渊将茶杯往桌上一顿,说道:“你是来辞行还是来示威?”
莫仁玕道:“学生当然是来辞行。”
陆文渊斜眼看着他道:“看来这次出征,你已是稳操胜券了?”
莫仁玕道:“学生尽力而为。”
陆文渊冷笑道:“会纸上谈兵可不代表就会领兵打仗,兵者,凶器也,你一介书生,等上了战场,可别被那惨酷景象吓得手脚发软,丢了朝廷的脸面!”
莫仁玕垂首道:“学生谨记老师的教诲。”
这几句话说下来,他语气里都不带一丝情绪,他似乎也察觉不到陆文渊的情绪,就像蒙童背诵诗文一样机械刻板。
陆文渊暗叹一声,觉得这么说话真是无趣的很,他喝了口茶,稳定了一下心神,说道:“我记得你就是瑶州人?”语气柔和了许多。
莫仁玕道:“原来老师还记着。”语气似乎也柔和了些。
陆文渊道:“我当然记得。”顿了顿道:“你此番去瑶州,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莫仁玕道:“全仗老师的恩德与栽培。”
陆文渊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初陈琳对你做的那些事?”
莫仁玕神情第一次出现变化,不过只是一闪而逝,说道:“学生记得。不过学生觉得,世事变化,万物轮回,仇人有一天也能成为朋友。”
他出身微寒,父亲早亡,全靠母亲十数年起早贪黑供他寒窗苦读。
数年前来京都赶考,在一次好友聚会上,他拿出自己以前的诗作文章,不料其中有一首诗与陈琳新作十分相似,流言渐起,许多人说陈琳抄袭了他的诗文,陈琳恼羞成怒,暗中做了些手脚,让他失去考试资格。
人们都知道他得罪了陈大人,不敢与他亲近,后来盘缠用尽,流落街头。
若不是陆文渊帮忙让他参加考试,又出钱接济他,实在不能想象他将会是多么落魄。
听他这么说,陆文渊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道:“你还不肯回头么?”他本来是个十分理智的人,面对这个学生却变得十分暴躁。
莫仁玕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学生如今是兵部一个有些权力的主事,马上就要升为左侍郎,能为朝廷做的事越来越多,不明白老师要学生回什么头?”
听他的意思,竟似对此次去瑶州主持战事胸有成竹。
陆文渊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在国子监磨炼几年,早晚会给你谋一个好位置,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莫仁玕忽然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道:“磨炼几年呢?我已经在那里做了两年学正,不想再虚耗光阴。”
陆文渊愣了愣,怒极而笑,说道:“好!你既已铁了心,那咱们就看看,看看你有没有后悔的那一天!”
莫仁玕道:“为什么会后悔?陈琳大人两年前不过是吏部右侍郎,如今已是吏部尚书,学生如今不过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主事,可眼看就要升为左侍郎,这些您能做到吗?”稍顿了顿,又道:“还是说……您的父亲能做到?”
陆文渊气得面皮微微颤抖,说道:“只要有我陆家在,你们就休想一手遮天!”
莫仁玕脸上的恭谨神色已经消失不见,说道:“陆首辅已经老了,还请您提醒他老人家多注意身体。”
陆平已年近古稀,而白通古才过知命之年,比他陆文渊大不了几岁。
陆文渊终于知道,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此番前来并非是因为还念着旧情,他是来挑衅的,是来示威的,是来激怒自己让自己方寸大乱的。
既然已经看透,怎能让他得逞?
本来气得通红的面孔慢慢恢复正常,说道:“白通古祸乱朝纲,一定没有好下场,希望他这条大船倾覆的时候,你不要淹死了。”
莫仁玕虽然收起了恭谨之色,却依然低眉垂目:“老师这番话是在中伤朝廷重臣,若被人告发,难免一场麻烦,请您以后说话注意些。”
陆文渊长眉一挑:“那你就去告发吧。”
莫仁玕神情淡漠道:“学生自然不敢告发您,只是……老师觉得您这府上都是自己人么?”
他这几句语气平常,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陆文渊却听出挑衅意味,听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你们陆府也已经被我们安插了人手,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们掌握中,怎么跟我们斗?
陆文渊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
正在这时,老管家来到门前,说道:“老爷,老太爷说了,小姐与莫大人许久未见,他们年轻人一向谈得来,想来有许多话要说。”
陆文渊怔了怔,拂袖道:“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
老管家躬身道:“这是老太爷的意思。”转向莫仁玕道:“莫大人请随我来,小姐在等您。”
莫仁玕站起身来,又一次恭恭敬敬向陆文渊行了一礼,说道:“老师保重身体。”随老管家走出书房。
陆文渊猛地抓起茶杯,就要摔下去的时候终于忍住,心想,父亲是老糊涂了么?秋雨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