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月,张奋行和文秉诺刚刚巡逻回来,正要回房休息时,一个杂役迎上来道:“文大侠,您的信件。”文秉诺一愣,道:“我的信件?”那杂役道:“我不识的那上面的字,门口那马车夫说是您的,好像从什么清又什么门来的。”张奋行笑道:“是清泉门罢?”那杂役一拍脑袋,道:“没错,就是这个!张大侠果然料事如神!”张奋行哈哈大笑,接过了信件交给文秉诺,打发了那杂役下去。
文秉诺拆了信套,取出信件来阅读,却见他越向下看脸色越差,张奋行关切道:“大哥怎么了?”文秉诺低头看着信件,呆呆地出神,也没听进去他这一句话。张奋行又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道:“无妨。我马上要回趟清泉门,行李来不及收拾了,这就要走,帮我去和温统领说一声。”
张奋行见他神色不对,眼底竟有些湿润,拉住他道:“这是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文秉诺皱眉道:“我师妹病的很重,师娘写信叫我回去看看她。我得快些去了,清泉门离这里还很远,且不说送信耽搁了多少时日了。”
张奋行道:“我和你同去,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文秉诺推辞了两遍,见张奋行态度坚决,只得与他同去。于是文秉诺去买马,张奋行把此事告知静兮,由静兮替他们二人告假。
两人在府门口会合,张奋行见文秉诺牵的两匹马均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马,膘肥体壮,知道事态紧急,也不多说,翻身上马随文秉诺向清泉门飞驰。
两人骑马连赶了三日的路,路上又不断地换马,这才在第三日正午赶到了位于金陵的清泉门。文秉诺顾不上敲门,带着张奋行直接从墙边翻了进去,却见入目一阵刺眼的白。
文秉诺突觉双腿酸软,脑中一片混乱,耳中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直欲晕倒过去。张奋行见了此景,心中已大抵明白过来,连忙扶住他,低声道:“节哀。”
这时有两个浑身素缟的清泉门弟子闻声持剑过来,见到文秉诺吃了一惊:“大师兄,你怎么回来了?”又看着张奋行道:“这位是?”
文秉诺想要回答他们的问题,却张了半天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奋行忙道:“在下是惊鸿门的张奋行。三日前文大哥收到师母来信,急急忙忙地便跑回来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那两名弟子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大师兄可来迟了,师姐是前日一早去的,还没盖棺呢,师父的意思是等着你回来再盖。大师兄赶快去正堂瞧瞧吧,还能见到师姐最后一面。”
张奋行扶着文秉诺,由两名弟子带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正堂,里面已跪了一干弟子,众人皆身穿丧服,脸上犹挂泪痕,最前面有一个中年妇人脸色苍白,双目红肿,正扶着棺材板低声啜泣,她身旁还有个眼眶发红,下巴上布满了胡茬的中年男子,这两人想来就是文秉诺的师父和师娘-——清泉门掌门方毅和他夫人聂若华。
文秉诺推开张奋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棺木旁,向棺木里凝视了好久,才“噗通”一声跪在了棺前。聂若华抬头看见了他,本来已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哭叫道:“诺儿!”方毅也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诺儿,你可来迟了。”文秉诺不答话,低头呆呆地瞧着棺木,仿佛是不敢确信里面的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一样,他大吼了一声:“师妹!”整个灵堂里除了风吹过的声音之外,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文秉诺似是不甘心,又大叫了两声:“师妹!师妹!”声音越到后面越小,越到后面越是发颤,眼中流下泪来。
张奋行看着这一幕心里也颇为触动,心里也大概明白了过来,文秉诺和他的小师妹应当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后来为什么闹到了这般田地,文秉诺说出终身不娶之类的话却又猜不出来了。
他正想着事,忽然听见堂内传来一阵惊呼:“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张奋行忙奔进去查看,文秉诺双目紧闭,幸喜鼻中尚有气息,估摸是心中太过悲恸,一口气没倒转过来,晕了过去。方毅掐了他人中半晌,他才悠悠转醒,这一次却沉默了,不哭也不闹,伏在地上呆呆地瞧着满眼的白。
方毅轻叹了一口气,点了他的睡穴,文秉诺便沉沉睡了过去。方毅转头叫人送文秉诺下去休息,这才看向张奋行道:“适才失礼,还未请教大侠姓名?”张奋行道:“在下是惊鸿门张奋行。”方毅“啊”了一声,道:“你是吴老爷子首徒了?”张奋行道:“不敢。”
方毅道:“年少时我曾因一件宝物被一伙贼人围攻,幸得吴老爷子出手相救,这才保住命来,后来我就将这件宝物赠与了吴老爷子。”
张奋行低头思索了一阵,吴拂云似乎并未向他提起过这么一件事,于是便好奇道:“是什么宝物?我竟从来未听师父提起过。”
方毅喃喃道:“原来他没告诉你,也对,像这种事情,知道了难免要惹来杀身之祸。”张奋行见他神情,也不便多问了。
方毅低头出神了一会儿,才道:“失敬了,张大侠。刚才本该自报门户的,没想到一听闻您是吴老爷子首徒,心下激动,竟疏忽了礼数,在下清泉门方毅。”
张奋行道:“方掌门过谦了。就算您不自报门户,在下焉能不知您是谁?”方毅只是笑笑,问了两句惊鸿门近来是否安好,就带着他和聂若华一同去看望文秉诺了。
文秉诺躺在床上,眉间微蹙,但呼吸颇为匀净,想来梦中也还宁静,聂若华给他擦了擦脸,叹气道:“这可真是造孽啊!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叫灵儿嫁了诺儿,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她越说声音越小,声音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哽咽。方毅心中有愧,独自出去了。张奋行觉得尴尬,为了避嫌,也跟着出去了。
两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方毅才道:“刚才这情形想来张大侠也猜出了几分,若不嫌弃在下絮叨,可愿听我讲些陈年旧事?”张奋行知他心绪烦乱,想找个人倾诉,于是便道:“恭敬不如从命。”
方毅领着他到了一处凉亭,叫人上了两壶茶。这凉亭建在假山之上,视野颇为开阔,向南能看见文秉诺休息的屋子,屋前还有几棵柏树,一条小溪还在缓缓流淌。此时已然入冬,但金陵地处南方,亭中架起了火炉,两人又都是内力深厚的人,因此也不觉得如何寒冷。
方毅给他倒了一壶茶,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年轻的很,没当清泉门的掌门,喜欢四处游玩,也就是那时听人说了边疆有件宝物,得了就能称霸武林……”
张奋行听到此处,“啊”了一声叫出来道:“是绝尘剑!”方毅叹气道:“不错,正是绝尘剑。真是一把害死了人的剑,要不是为了这把剑,我也不会被一伙贼人围攻险些丧命,多亏了尊师出手相救。”
张奋行道:“没想到家师与绝尘剑还有些渊源。”
方毅道:“我被尊师救下后,觉得心灰意懒,就把宝剑送给了尊师。之后绝尘剑的事消停了几年,不久又重现江湖了,倒不知是为何。”
张奋行摇了摇头,道:“我师父也没说过。”
方毅道:“想来尊师一向淡泊名利,对于这种事情也不屑提起。唉,只怪那时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边疆找宝剑去了。边疆地区老打仗,乱的厉害,好多人家都流离失所,就是那时候我看见诺儿了的。”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诺儿是我一位朋友的孩子。我见到我那朋友时,他已经快不行了,浑身都是血,他夫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厮杀。他一见我,就猜到我也是来找那宝物的,告诫我说这东西可寻不得。我心中虽疑惑,但却不以为然,唉,后来还真是因为这东西差点丧命,幸亏吴老爷子相救。他见劝不动我了,就求我去救诺儿。原来他们怕牵连诺儿,早就把他藏在了一户农家之中。他求我好好教导他,于是我就立了个誓,我那朋友就放心地去了。我把他夫妻二人合葬好之后就去寻那孩子,那时我还想竟然没来得及问那孩子姓名,不过孩子自己总是记得的。哪知我一见,发现诺儿尚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我无奈,只得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秉诺’,这也是警醒我自己要遵守诺言,好好教导他的意思。”
“带了这么个孩子,我自然没有办法继续去寻宝了,只得带回了清泉门。那时我已和若华成亲了,便交给若华照顾。到他三岁的时候,若华就怀了中灵啦。嗯,张大侠,中灵是我女儿的名字。诺儿三岁了,我就带他扎马步,又请了夫子教他读书,他自小就聪明非常,学什么都很快。到他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叫他拜入了我门下,开始传他清泉门内功心法。他时常带着中灵玩,也偷着教中灵我教他的东西,两个人就这么长大了,旁人都说他二人般配,又是门当户对,我和若华都这样想,早就动了把中灵许配给他的心思。”
“那次烟雨楼傅老楼主过六十大寿,中灵一直吵着要去扬州玩,我就叫诺儿带着她一同去给傅老楼主送礼物去了。哪知道这中灵去了第一天便闹事,给那扬州府台瞧上了,要娶中灵做妻,又送了很多金银珠宝过来,我那时也糊涂,只想人家当官的竟愿意娶我们江湖草莽之女为妻,就答允了这门婚事。唉,中灵和诺儿自然都是不乐意的,可谁知诺儿糊涂,竟然去行刺扬州府台,被人抓住了。要不是中灵一力保他,只怕他早就没命了。”
“我得知这件事后自然十分震怒,就想把他逐出门派,但我一看他的脸,他的神色,我就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就想起了我给他取名为‘秉诺’的意义,于是又不忍了。诺儿最后自己偷着下山了,只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出去散心,不会再给我们惹麻烦了。我就一直在派人找他,直到三年多前他在商府当了侍卫之后给清泉门来了信,我们才知道。他说自己在那里很好,叫我们不必记挂,也不愿再回来。后来有位韩少侠死的古怪,他来信问我那个令牌的来历,说来惭愧,清泉门门生众多,竟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令牌。”
张奋行道:“原来如此,这块令牌我师叔也没见过。”
方毅点头道:“再后来的事情大侠也都知道了。中灵入秋时生了场重病,瞧了好多大夫也是不好,说是心病,后来眼看着是不行了,中灵说要回家呆着,府台便差人送了她回来,唉,她那是要再见见诺儿啊。我当年若没贪慕那虚荣,回了府台,让诺儿和中灵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总胜过现在。”
张奋行默然不语,方毅亦呆呆地瞧着亭外,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