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留鸿坊仇问所居的主府中,仇门主正在想着那日谢方仕的每个举动。谢方仕隨口说出的人事安排,竟然和自己在心里沉思多时的并无二致!想这一门弟子中,就连一向被自己重视的陆云泽,也没机会看到本派许多上乘绝学,可自己却因为不忘义兄瑕玉爷的缘故,将所有所学,倾囊全教给惜泪。可阿泪现在在哪里?仇问明白!惜泪一定和前几天一样,捧了一捧米黄小菊,跑到阿柔的新坟前去痛哭!他没带上佩刀绝泪,更没带防备的心,仇问想,此时随便哪个两三流弟子都能放倒了他!
这样的阿泪,真的能实现我复兴瑕玉一枝的愿望吗?如果他不能,那我这一生屡次逃出命运,仍然不改变心,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如何,英雄大会已召开在即,仇问手里托着药盏,白烟渐起,仇门主眼神变幻了一阵,又令焦观澈往凤都跑了一趟,用的是本门中最快的嘶风马——召回白景星,虽然他十分不愿,但现在,他也没有办法了——兆惜泪,应是他苦心栽培的豪杰,不该是这么个六神无主的落魄汉!仇问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法子了。
小皇叔见云泽自方才对招回来便一直沉默,午间不过是不忍拂了他的盛情,才勉强动了一两口清粥。兆黯知他心里郁结,也只由他去。
秋日的午后,阳光温软如绵,云泽听了兆黯吩咐,坐在院中,将云水剑出了鞘,那剑乖乖横在膝上,由他仔细擦着,锋刃处已亮如秋水一般。陆云泽正要将它归回鞘内,可惜那握剑的手却又不稳,明显颤了起来。
他却怕兆黯瞧出端倪,忙掩饰了,再费力地把剑入鞘,心里却不由地凉了下来。
兆黯心细,却故意不点破,却将才摆下的棋局细看一回,温言细语道:“小子过来瞧,这局到此,我若执白,当下在何处?”
云泽道:“偏你爱左右手自己下棋,我却没这闲心。”
兆黯道:“你要望复原,便得放下俗事,静心为上。我自个儿下棋,也是没奈何,如今你在,我哪里能放你?”
云泽无奈,靠过几步见是个黑子必胜的残局,便坐下随意下了一子,道:“往日我与阿泪下棋,他每回必要输我。我也知道,他是因我大他两岁,顾着兄弟情义,故而让着我。我向来无心于此,他真要用心,我又哪里能胜他。小皇叔你如今怕是见我可怜,才拿个黑子已占半璧山河的残局,来唬我呢吧。需知我是执黑的,如今只在十步左右,必会赢你。”
兆黯言语可亲,徐徐道:“云公子认定这白子不会赢?待我做活了这局,叫你输一个心服。”
“不用了。”云泽眼波忽然一黯,眼里也别有意味,“我知你有心逆天,也有法子赢。不过我如今,连你都打不过了,早已做了师门弃子,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小子,你当是个通透人。我今也与你把话说开了。你所中之毒,乃天下三大奇毒之一。即便我呕心沥血,将来与显忠那般研出解药予你,只怕你肺气已伤,将来在武功上决无上进指望。”小皇叔拈了白子,再落一子道:“只不过,只要命在,一门既已锁了,当别寻生路,就如我这白子——绝处逢生,胜败逆转,也未可知!”
陆云泽看那棋局时,胜败已是扭转了。几片梧叶被风吹落,正堕在乌木棋盘上,兆黯道:“片叶虽小,遮去数子。若把这几颗白子移去,细细看来,这胜败又不同了。你家师父,如今给他人作棋子,小命也捏在别人手里。他,二十多年前所立之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一场迷梦。也正如这几颗白子,移去了,黑子可胜,但白子已落,终是移不去的。你若执迷——”
云泽听了,觉得他将要说出那不利于仇问的言语来,不觉沉了脸,冷冷道:“小皇叔已是胜了。不必再言。我明日,与你同去鱼跃谷。然后两下别过,难已再会。你又何必与我说教,多来缠我!”
兆黯拽了他袖子胡缠道:“唉!这不像话!你欠着你师父的情,难道,你便没欠我一份情么?”
“这…”陆云泽脸一红,声音也低了半截道:“我知道你全为我好。我也是欠了你的。他日,也不知怎生报答呢。小皇叔,你方才那手硬功,若你再多用些力,我便不死也废了,我…我也知是你宽饶我的。”
再说兆惜泪,这日在星柔坟前,想起此生误了佳人。心里将义父母及中间作媒的楚云蕴一一埋怨,却又想起他们均已不在,不由得越发颓丧起来。他呆呆对着阿柔坟茔垂泪,心头却茫然无措,那景星绝美之态,不经意时时冒出来,引他分神,愈发愧意难禁,怅然伤神。只听背后有人来,虽是莺语燕声,口吻却冷若寒冰:“嫂嫂生前,你摸着良心说说,你可曾真心护过她一回?如今人死了,你反倒来哭,实实做足了痴情的样子!若再有篇锦心绣口的好文章,非但可骗过今人,就连千秋万世也瞒得住!可称是人间不世出的情种了!”
惜泪回头,恍惚间好像白景星,一凝神才知是寒玉,怔了一时,唤道:“小玉,你也来看阿柔么?哥心头已乱,你莫要再捅刀子了!”
“呵。”寒玉冷哼一声,退了几步道:“眼前蓦地少了个与你无缘之人,你个八尺的汉子便是如此。将心比心,我失了小田,又当怎样?”
惜泪心烦,已无心细劝,便只得上前几步,挽了她手,柔声劝道:“妹妹!你…你也想开些!不是哥哥不护你!当初原说我与小田及小白三人同投在仇门主手下为徒,谁知他为了你的心意,不愿留在竹城慕蝶楼,反择了繁盛的凤都独月主楼,拜那尹清为师。原说跟着尹清也差不多,谁知门中两楼相争,你夫又与我们分属两派。小田在乱斗之中,究竟是怎么出的事?哪个又能说得清?也罢,等这次英雄会事毕,我也算报了仇问恩情。此后,哥哥同你离了血槎门这片伤心地,天大地大,自有我兄妹容身处!”
“你真舍得走?走到哪里,又能换我的田遇时回来呢?”
惜泪挥手抹了泪,狠心赌咒道:“既忘不掉,又理不清,还说不得,偏更讲不清理,只有不去想,咱们兄妹两个,远远丢开了他们,求一个心静!只是,这星柔的毒究竟是谁下的?我若不查出来,也难应对谢方仕在外散的这些个谣!现在师父不许将此事告知云泽,他若知道此事,必伤心远过于我!我若此时一走了之,徒增他对我的怨恨,而我又于心何忍?!”
“说来说去,你舍不得走!我也不会走!哥!小田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仇问一定得了实情禀报。我定要找个好时机问清此事,求个明白。若杀他的果是那陆云泽,我必将手刃他为夫复仇!”
正是:千头万绪理不清,犹似迷局看不明。其中谁是执棋手?歧路能往何处行?
不说惜泪兄妹两人心事,且说兆黯再把过云泽脉象,不觉暗暗沉吟,最后便将原委细细告知阿泽。
原来片红不扫,与立地醉及冰默玉人散为天下三大奇毒,显忠于四年多之前声称配出片红解药,却从不肯将药方示人。凭他父亲声望,天下杏林之人不疑,显忠遂承继其父,成为天下第一名医。
如今陆云泽,中此毒已深,原只得半月之命,依兆黯之法,其实也只有三月的把握。但今日试他脉象,尚可一救,大有可为,一时却不知缘故。
小皇叔想了一回,便告诉云泽,事情缘起,全因他的姐夫叶惜花,原系玄门仙客,道行比于地仙。他二十多年前身受情伤,本欲散去仙根殉身而去,谁知地藏不允,强携他往上界。惜花只得将随身法器神乐之魄,煅为神兵魄,去寻惜泪,以宝物升他武力,欲助他以武成名。谁知阿泪最重义气,欲与友人同享。知此仙物甚好,偏要姑夫分为三块,化入他等三人体内。惜花便依了他,等分三份。化入云泽、惜泪、小田体内,又借梦境传给兆黯知道。
小皇叔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想起尚有一件噩耗瞒他,心里一紧,敛了笑意道:“有此物助你元气不溃,保你一时小命无虞。我也可放手钻研解药,要你活到七八十,好与我做个活招牌。但我那姐夫如今非鬼非仙,此物又是残片,仙力自然不稳,你需依我的话,按着时辰用药,片刻也不可耽搁!有我一日在,便有你一日!”
“哈。”云泽收了自己的手,苦笑道:“你莫说这样的混话,小心神灵听去当了真,白白减了你的寿数!我今日好了些,全是你医药之功,你若高兴,我与你磕几个头谢你也应当!”
“先寄存着,到你七老八十之时,看你欠我多少响头。明日前去那鱼跃谷,我会替你带着药,时时督着你用。你只消给我记得,不管会场天翻地覆,你只静静坐看便好——”
“万万不出手!”云泽道:“小皇叔是医家,天生仁厚。实在待我甚好。我如今就算不听你话勉力出手,又能比得过谁?白叫人家看笑话了——唉!也只有听你的了!”
“明日依我,坐车前去。”
“好。”
“完毕之后,依旧与我先回。”
“唉!我……”
“你认命吧!”
“我…好,我依你便是。”
同在这英雄大会召开的前日,兆烨幕中之臣陈正言依定计而行,由陈夫人穆氏负责鄰选多位王府美人,由兆烨最后挑定二十人,派入皇宫断金楼,不过充当敏惠帝兆熵的奶妈仆佣之辈,又选其中一名孤儿,名圣香,兆烨见她明秀聪慧,藏锋不露,又自信可以控制,完全切合正言之意,心中甚喜。因圣香名份难定,遵循前朝故例,封为五品护龙夫人,居于断金楼下层偏室。兆烨专横,即日命移幼帝兆熵居于断金楼,改断金楼为云龙楼。群臣侧目,噤若寒蝉,无一人反对。
正是:旧日桃花不到秋,云龙困在锁龙楼。泣血此中有几人?红颜凋落满目愁。
兆烨安置了兆熵,挽了正言,同观前日才赐给正言的宅邸。来至陈宅滴水亭,兆烨道:“先生可知此宅来历?”
陈正言行了一礼道:“主公厚爱,赐我昔日书君帝宠臣席鹰的宅邸,在下深感德不配位,惶恐之极!”
兆烨微笑道:“知我心中志向而尽力护持者,此世上仅有先生。烨愿亏负万人,只求不负先生。如今烨已行不道之事,天下人腹诽者极多。下一步如何走,还要先生教我!”
两人且行且谈,已来花园中至席府密室机关处,开了进去,正言见此原本的暗室之中,也被兆烨使匠人装饰奢丽,不觉暗叹。
兆烨虎目含光,笑而含威,道:“那血槎门统领江湖,自昔日桂王借之得势之后,势力大盛。仇问与我虽有故交,但如今各取其利,我也无法倾心信任于他。前阵子,你也知道,孙敬安意欲谋我。我虽用仇问除去孙太监羽翼,却也怕仇问坐拥豪杰,将来于我不利。故此,我隐去先生名字不报,却听先生用了一计,谁知仇问心机如海,果真不惜放弃剑冢留守弟子!这又叫我如何对他放心?!”
正言不疾不徐,悠悠道:“主公心上,怕仇问手下人多势大,又多豪杰。勾连江湖,难以驾驭。主公早知棺中并无振武帝夫妇的尸首,而为臣替主查知吴氏部下的托天帮主托天客已被架空,托天帮主事的宋金阙与那陆妃又因吴氏信物早已勾连一处。故此他们必想勾结内应,抢夺兆灼。为臣放任他们自便,一面又亲自出马,夜访仇问,告知他主公生疑,警告他若私蓄府兵,必为主公所忌。仇问其实早有应对,暗暗将自己亲信分为两队,一队派来龙都令其替他争功,一队派去独月楼接过主楼大权。唯有原在独月楼的那些弟子,他也早派暗人查了多时,筛出头回漏网的凤沐卿、孙万周余部,分多批慢慢调入慕蝶楼。后待到他将最亲信的众人移往龙都之时,他竟以剿孙监余部之名向主公借兵,在托天帮下遍迷药之后,他的人方才进去,趁夜屠尽剑冢!这样,既削了门中实力,取信于主公,又不损他一毫羽翼。事后,他又命早就留在慕蝶楼,深知内情的亲信刘秉奇,去向移往龙都的得力弟子报信。原想一古脑儿将责任推给兆灼与托天帮的人,谁知那姓刘的不好用,露了马脚,立时死在云水剑下。这么一来,只怕这一任独月楼主,与大弟子已有心结了。”
“众剑冢弟子与他有师徒名份,他假手于我,排除异己。虽合我意,然,细细想来,毕竟寒心!”
“所以在下,派了剑术高手谢方仕,打入他门中。其实只是用了仇问心中一时的闪念。现下仇问,料必知道他是我们的人,以后,也不敢不重用于他了!”
“托天帮宋金阙与兆灼、陆妃夫妇,我也依先生之法,坐收渔利,轻易除去。目下我要登龙位,时机未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诸王大臣等,不敢与我正面为敌,却将自己势力植于江湖,一旦成了气候,只怕吾等反受其害!”
“鱼跃谷之事,便是我为主公计。表面立仇问之威,实令江湖归怨于彼。且主公可以仇问为刀,手刃强敌,时机一到,自可弃之。鱼跃成龙,统驭天下,正谓君也。”
“愿从先生之言。大丈夫只求眼下步步实地,立业成名,将来之事,水到渠成,何必追逐?我只愿先生相从在侧,助我平靖四海,同享清平之乐。”
枫红如血,其中一条细长小径,闪出六匹乌鬃骏马。马上这六人,便是新起门派逍山派的“逍山六骏。”
逍山创派祖师是个隐士,只知其姓,不传其名,江湖人称萧客。此人使得一支铁箫,轻易不出手,出手必伤命。据传此人狙杀岩香名将崇奇军中第一高手闻迪,由此于二十多年前创派。萧客一生淡泊,此后并无什么值得称颂的战迹,但其所收六个徒弟个个菁英。可恼的是,萧客所收嫡传徒弟皆已洗手退隐,今日来参加的六骏中,三个人其实是再传之徒。在这三人同辈中,确实还曾有三人,可是他们都已离世。
铁琵琶张燕女,是个女的,当年因不满程文举陷害其父,趁夜行刺,正是被血槎门的原门主高冠英所杀。
还有一人姓湛,名字已失,离了江湖,投了兆灼,身在禁卫军,在乱斗中被兆烨杀死。
另一人姓严,年纪最轻,却不合随了杨远滔追杀伍信,也死在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