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亘古没有人烟的山林与草地.
三匹大青马,拉着爬犁在这山林下的草地上,滑翔般地奔跑。
在这七月初的夏日里,爬犁上的三个人,都带着防蚊帽子。那蚊虫像一缕缕烟雾一样,追撵着,紧紧地跟着爬犁飞奔。
这位四十多岁赶爬犁的人,在这,看不出来,哪是道路的道路上,很有经验地赶着马爬犁。
这位能办图书馆的,非常大方的假小伙儿,说话的嗓音很好听。
她心里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笑着。
她紧紧地靠在克真的身上,像久恋的情人,还紧紧地抱着克真的一个胳膊,高兴而得意地说:
“大学生哥哥,是怕您提前一天来,我们在这个小车站里等了你两天。真是度时如年哪,这两天,真难熬。
”晚上,是在那个小候车室里坐了一宿。
”我这辈子才算尝到了等人的滋味。虫子叮咬不算,那蚊子是无孔不入,咬人又狠,坐了一夜。
这一夜,如同孙大圣在老子的八卦炉里淬砺一样,这热劲,是真难熬啊,
可算把您等来了。气得我一声接一声地大骂你。
我骂的好难听啊。这一生中,我从来没这么骂过人。大学生哥哥,您若是听到耳朵里,一定会气疯的。
大哥哥,我知道,您好多年,好多年,好多年,没听到您的小妹妹给你唱歌了。
大哥哥,我为骂人向您道歉吧,我给大哥哥唱一支《拓荒人之歌》吧。你一定愿意听,大哥哥,妹妹给你唱了。”
接着。这位姑娘,以中华民族声乐的传统唱法,悠扬好听地唱起她自己创作与谱写的歌:
“屋外树森森,
窗前草如林。
野鸡飞锅里,
獐狍拱柴门。
夏末雨连绵,
秋后雪封村。
春迟冬来早,
地窨炕儿温。
亘古无烟火,
今日拓荒人。
山林做陪嫁,,
荒野献终身。”
爬犁跑了一个下午,在掌灯时分,听到了拖拉机的轰鸣声。
来到了这个初建一年多,还没有多少人的小农场。
十几栋低矮的草房,四处是山野荒岭,草高、林密。
那位女孩把克真领进一栋低矮的草舍里。
这里的桌子搬不动,凳子也拿不起来,都牢牢实实地钉在了地上。
克真看到的,是十五个十多岁的男孩与女孩,站在屋子里等待着。孩子们站
了起来,笑着,瞅着他,欢欣鼓舞地拍起手来。这就是欢迎他的仪式。
在欢迎他。
孩子们走了。
那位女孩,端来了两份饭,是四个馒头,两碗豆角。
那位女孩说:
“哥哥,你今后就得住在这个教室里了。白天还得把行李卷起来,放在一边。场长说,这是教室,也是寝室,还是办公室,三位一体结合的非常到家了。白天备课学习是要受到一些影响,想办法克服吧。这里发电只到晚上九点鈡。
‘’今天,吃完晚饭八点钟开会,场长布置工作,你也参加,与大家见见面,这也是对你的欢迎。
”哥,吃饭吧。”
克真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这是一栋很低矮的小房子,是用拉合辫滚泥土搭建成低矮的养鸡舍,刚改成的两个小教室。教室里,是地上钉木桩,桩上钉木板做课桌和长凳。没有办公室和宿舍,教室里窄窄的火龙墙上,便是我的睡榻了。就这样,我执教建学校,走上了人生自立的起点。
即使是这样,我还算不上是一个拓荒的人啊。”
二
那位女孩,饭还没吃完,就掉下眼泪来。她放下手中的馒头,瞅着克真,上前拉住克真的手,对他说:
“是一次联欢会,在你们学校的礼堂里,有人叫你克真的名字,我认出你来了。
我被你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哭着叫您哥哥,不知道怎么和你亲好了,还用拳头打你。
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找到了哥哥,找到了爸爸妈妈。第二天,咱老爸老妈陪着我,带着你的二妹妹小程日就去你家了。
咱们这一家人可算团聚了。咱的两个爸爸和咱的两个妈妈,他们抱起来就哭,讲述着他们分别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
这时我也抱住了克明妹妹,恨恨地哭起来。
从此咱们兄妹四人,有了两个爸爸,老爸和爸爸。还有了两个妈妈,是老妈和妈妈,咱们兄妹四人,就有了两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也恨我自己,只念了两年高中就考上了工大,成了您上一届的毕业生,毕业后,又被老爹要到这儿来,变成了一个野小子。
哥哥,我是你的程阳,小时候与你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你的样儿妹妹。
我一声声地叫你哥哥,
紧紧地亲亲地抱着你的胳膊,
我说把我都给了你,你可别不要我呀,
你还是没认出我来,
我好生气。”
克真把程阳紧紧的搂包在怀里,说:
“前天,咱老妈同程日小妹到火车站送我,程日说,省领导带你到各地区巡视考察,没时间来送我,我能不相信吗。
我也觉得你就是程阳。可是,你又叫我怀疑。过去,你弱不禁风可比林黛玉;秀气飘逸的劲儿可比舞后赵飞燕;你目空一切、不可一世,高傲冷漠,不近世俗,是一个冰冷冻成的骄傲的公主。
现在,你就是一个小伙子,壮壮实实,还有一股子野性劲儿。旷达而潇洒,脸还黑乎乎的。
这个时候的程阳,正在省委首长跟前呢,
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上前认你、抱你呀。
再说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能跑到这儿来。我真不明白,那个地方安排不了你的工作。是因为我怕,是怕把您带到这儿来,跟着我受罪,我才没到省委去找你。还生气吗。”
程阳说:“哥,您在心里还是这样装着这个妹妹。哥,你抱着我,都这么长的时间了,别这样一抱着就舍不得放开了。像小时候睡在一个被窝里,搂着你的媳妇儿那样,让我摸摸你的脸,行吗。”
克真说:“这辈子把你永远的装在了心里,放不开了啦,”
程阳瞅着克真,双手捧着克真的脸,说:
“老爸都向我保证了,他不会去你们大学指名要你。这里是荒野啊,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克真说:“我就想,应该像咱老爸那样,胸怀祖国,在艰苦的地方,从没有到有,从小到大,干一番事业。亲口尝一尝,艰苦创业的滋味。干一干,试一试,磨练磨练自己。我总觉得,共产党若是没有这种精神和意志,就不会有中国红军的万里长征。”
程阳说:“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你的这种脾气,像王震的部下。一代传一代的,这种脾气,是改不掉啦。你想一想,咱的这位老爸来到了这里,他若是不把我带到这来,我还能是他的女儿吗。今天,这个小学校,只有十五个小学生,老师是你我两位。就这样吧,我教一、二、三、四,四个年级的十个学生。你教五、六年级吧。五年级是四个孩子,六年级的就一个孩子。您是大孩头,我是二孩头。”
三
他们攥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默然了一会。
程阳又靠在克真身旁,坐在钉在地上的凳子上,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瞅着克真笑着。神秘地说:“哥,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克真说:“我想问,更想听,说说。”
程阳说:
“我来的那个时候,
这个小身板,嗨!
就是刮来一阵风,也能把我吹起来飘走。
‘披香殿前花始红,绿杨结烟垂袅风。’身子像一根羽毛,像你说的那样,绝不会比赵飞燕差,能在人家的手指尖上起舞飞歌。
能做国家歌舞团最优秀的舞蹈演员。
我还有一股子天下第一的傲气……
对我这样的身子骨,你想想吧,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老爸领着我从小火车站,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
克真说:“您真的能走到这儿来?
”走了三天?
”还是两天?
”没走上半个月吧?”
程阳说:“四匹马驮着我的书,两个警卫员还背着我的行李,牵着马就走在了前面。没多长时间,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还没走到一半的路,我就累得走不动了。咬着牙想挺挺,也挺不住了,我的那点傲气在这个时候全没了。躺在地上,捧起脸,我就哭了起来。”
老爸骂我,把我拉起来说:
“你就是累死也不能躺下,
”不是还没死么。
”你不是说,死都不怕么
”站起来,走。”
是老爸紧紧地攥着我的一只手,走在前面,一半是拖着我,我趔趄趔趄地在后边跟着。我的两只脚一迈进屋里,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子立刻就闪了架子,身子一歪,瘫了一样,躺在地上。我说:
“老爸,叫我去死吧,我不行了。”
老爸不但没可怜我,反而生气地说:
“你真够完蛋的,
”这么点的小困难,你都担当不起来,
”这么点小小的摔打,你都承受不了,
”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老爸又严肃地对我说:“我为了接你,跑了这一趟,你知道不知道,垦局里有多少大事在等着我去处理。能是就这一个地方吗。是这个地方很辽阔,可开垦的面积也非常大。是准备在铁路两侧,建几个大大型的国营农场,先派这些人到这里进行勘察。走了这么几步路就倒下去了,你怎么完成这个勘察任务。
”你要记住,你是八路军的后一代,
”从今天起,你必须学会,凡是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去处理,亲手去做。
”不可以指使别人,叫他人帮你做。你不是当小姐来了。
”你必须干好你自己的工作,
”只要是别人能够担当起来的工作,你也必须能担当起来。
”半年之后,你自己带着手枪,能用一天的时间跑到小山火车站再跑回来。
”你必须认识到,没有好的体力,又有没有胆量,就不能应付各种环境,有知识也没有用。”
老爸瞅了我一眼,对一个警卫员说:“你把她抱到床上去。”
警卫员把我抱到了床上。
老爸看看手表,瞅瞅我又说:“半夜一点了,明天上午垦局党委开会,我不能给耽误了。现在,我得走啦。”
老爸说完,饭也顾不上吃,带着警卫员,连夜骑马走了。
他对我吃不吃饭哪、住哪呀、睡哪呀,我干什么哪,总之,我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管了。
这个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我不敢哭,我怕老爸听到,红军的子孙,八路军的后一代,我也不能给他丢脸啊。
这个屋子里就我一个人,这个时候想,若是能吃点东西,我一定能挺起来,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饿的滋味,什么叫前腔贴后腔了。
那个时候,这里,一个场长领着大家,加上我这个累赘的独个女孩子,还不到二十个人。住的是地窨子,马架子。还盖了猪圈和一个养鸡舍。我还要负责喂鸡,先要把鸡养起来,得有鸡蛋吃啊。真难啊,从这里到哪去,都没有道路。都是趁着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用马爬犁把粮食和用具拉了进来,要储备一年所用的物资。想上哪儿去,到现在也没有路啊。马拉大车,也只能在场子的周围转悠。两台拖拉机是在冬天开进来的,要先种上地。我是学设计搞建筑的高才生、学校是想送我去国外读研究生,我老爸硬是把我要到这儿来。从我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当上了炊事员,天天给大家做饭吃。还得养鸡,还负责给大家打针看病。虽说只有一年,看这儿,它真有点像农场的样了,我心里也有点成就感。
克真很有感触地说:
“这里锻炼了你,变得使我不敢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