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开发怀城的计划,老宁几乎一整个春天都待在怀城。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很激动,仿佛比他头一次挣到两百万的时候还要激动。他总是兴致勃勃,眼睛灼灼发光地说:“等到三年之后。不!用不了三年,怀城马上就要改头换面了!”
老宁解释他的激动来源于他能参与建设自己的家乡。但我爹说,老宁的激动在于他的商业帝国又多了一个盈利的新项目。但怀城上上下下的领导和群众没有关注到这一点,他们沉浸在老宁给他们讲诉的“旅游小镇”的美梦中,还有家家户户至少都能买“两辆小轿车”的未来中。
老宁对于怀城建设的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打造一个欧洲风味的旅游小镇。为此,他需要一块极大的地皮来实现自己“欧洲世界”的计划,于是,他看中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
那一天的黄昏,老宁带着开发商和投资商站到原野上,热火朝天地告诉他们,这片土地资源究竟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值得投资。
江思语那天正在原野上放马,她或许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于是发消息问我:
“宁珂他爸是不是准备把原野买下来?”
我对这个消息早有耳闻,但也不太清楚,回复道:
“听说过,但他买原野干什么?”
她说:
“不知道。我听见他们在说要在那儿盖巴黎圣母院,巴黎铁塔,凯旋门什么的。”
我想,这个老宁,盖了一个教堂还不够,还要盖什么。他到底是要建设自己的家乡,还是要把自己的家乡改造得面目全非,当做一个挣钱的项目。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朝原野走去,探个究竟。我赶到的时候,老宁和他的合作伙伴已经散场,他独自站在原野上抽着烟,背影看上去像是在思索。
我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看我,笑了笑,又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把烟头掐灭,随意地丢在原野上,朝我走了过来。
我迎面问道:“宁叔,怀城都说你要把这片原野买下来?”
老宁哈哈一笑:“我哪有那么多钱买这么大一块地,我找投资,交给别人建设。”
老宁搂过我的肩膀,伸出手指到处指了起来:
“小三儿,你看。”
他先是指向左边:
“以后,这儿就是巴黎铁塔。”
他又指到中间位置:
“这儿,就是鼎鼎大名的巴黎圣母院!”
他问我:“巴黎圣母院你去过吗?等你和宁珂高考完,我带你们去看看。”
他又把手指向了右边。我打断了他,问道:“你要在这儿盖外国建筑?”
老宁说:“怎么能叫外国建筑呢?”他又伸出手胡乱地比划起来,摆出一副认真解释的模样:“这些是世界文明的遗产。”
“你这是假的遗产。”我说,“真的都在国外。”
老宁哈哈一笑说:“哪有什么真假?”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先是放到我眼前展开:“这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你眼前,你能看出真假。”
他往后退了几步,尽可能地伸长胳膊,把钞票搁在空中:“如果离这么远,这么高,或者比这更高,更远的位置,你还能看出来真假吗?”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看着我,说:“你只能看出来这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老宁走回我面前,把钱递给我,感慨道:“人呐,其实都是活在眼前的感觉里。巴黎圣母院,那么远,怀城有几个能真正见到的?又有几个把巴黎圣母院的一砖一瓦仔仔细细看个清楚的?我在这儿盖一个,不是七百年前的砖,不是七百年前的玻璃,但有什么区别呢?我给了他们一个眼前的感觉,让他们知道巴黎圣母院就长这样,他们只要想来,吃了晚饭就能来巴黎圣母院看看,就能来欧洲看看。至于七百年前的砖长什么样,谁在乎呢?”
我说不上来老宁的这种说辞有什么问题,只是,我心里却对在原野上盖起一座座欧洲建筑感到别扭,甚至厌烦,我觉得,在怀城这片亲切质朴的土地上,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夸张艺术品建筑仿若一把把利刃,刺伤了这片土地的灵魂。
更何况,这里是泛生离开的地方,这里承载了泛生对人生的期待与绝望,如果两年后,三年后,这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笑的地方,参观浏览的地方,拍照纪念的地方……我……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难过:好像没有人在意泛生的死,没有人在意他的生命经历了什么,似乎是在他死后,人们还可以无所谓地踏过他的身体嬉笑玩乐。
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自私,或许也是因为对泛生深深的愧疚,我想要永远留住这片原野,永远留住这片承载了我们和泛生太多回忆的地方,我不想看到它变得面目全非。人们常说,睹物思人,物是思念和记忆的载体和寄托,如果失去了它,似乎人,就永远离去了。
我沉默地站在原野上,默默地走到那片花丛中。林染的红绳还挂在那朵纯白色花瓣的雏菊上,晚风轻轻地晃动着它。
老宁走到我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变得沉重起来:“小三儿,宁叔跟你保证,泛生离开的这块地方,永远不会变。”
我躲开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情绪变得无比消沉:“这是泛生死的地方。”
我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伸出手指向一整片原野:
“这里,这里,这里,这是泛生活过的地方,你能留住吗?”
老宁看着我,笑了笑,这种笑容里带有一丝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对一个未经世事只凭感性做事的少年的轻薄:
“小三儿,叔知道你心情不好。叔一直都觉得你有才干,有心气,还有胆量,你将来能做大事的。但做大事的人,不能感情用事,你要学会用理性去权衡利弊和价值。”
“我知道,”他接着说道,“你和宁珂,泛生,还有老江家的孩子和冬歌她们爱来这里玩,这儿对你们来说有感情。但是,这块儿地本身没什么感情,它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地,过了今年,你们几个各奔东西,再没时间回来这里看看,它难道还会想你们吗?它不会,它就是一块地而已。”
我看了老宁一眼,说:
“宁叔,你知道宁珂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喜欢你吗?”
我这句话似乎揭开了他不愿为人知的心事,他苦涩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因为感情在你眼里最不值一提。”我接着对他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沉默了半晌。过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转过身去吸了起来,一层层的烟雾像是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一样。
“她还小。”
老宁把烟吸到一半,扔在了地上,用脚捻灭,十分缓慢却又清楚地说道:“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
……
我和老宁的谈话不欢而散,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我爹正半蹲在地上擦皮鞋,这意味着他晚上又有一场应酬,自从他给老宁当起了副董事长,他的生活中就多出了两样习惯:熨西装和擦皮鞋。
我爹一边涂着鞋油,一遍向我妈抱怨:
“老宁现在真是坏得很!子美,你知道吗?”
我妈从厨房端出一盘水果,用牙签扎起一块儿递到我爹嘴边。
“老宁又怎么了?”
我爹一遍吃着一边说:“老宁和王所长不是看上了咱们场的一家化肥厂嘛,但是人家不愿意卖。老宁就想了个损招,他天天在门口堵人家厂的几个骨干员工,请人家吃饭,给人家几万块钱,让人家罢工,带着厂里别的工人罢工。”
我爹放下鞋油,不满地说:“员工都不干了,效益不行了,人家不卖也得卖了,总不能砸自己手里。”
我妈说:“那些员工也真是,都是咱们场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么干,以后还怎么见面。”
我爹苦笑一声,摇摇头:“人心不古啦。自从老宁带着他资本的那套回怀城以后,怀城上到领导班子,下到底层工人,都变了样。谁不想挣钱?谁不想买小轿车,出国旅游,感情?感情有什么用!”
我砰地一声关上客厅的门,忿忿地走回自己屋子里。我为老宁的所作所为感到气愤。
过了一会儿,我爹穿着一身换好的西装走进房间,敲了敲门。
“温言?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他轻轻推开门,走到我旁边,看了我一会儿。
“去琴房把小珂叫回来吧,给你宁爷去送饭。”
我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心里充斥着一股莫名的烦躁。
我爹看我一言不发,走到我身边,坐在床沿上,随便找了一个话题跟我聊了起来。
“大学选好了吗?”
他随口问道。
“选好了。”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系,当作家。”我又刻意补充道。不知怎的,我刻意补充的这句话,是带有一种赌气,甚至报复的心理。
我爹腾地站起身来,满脸讶异,这反倒让我沉重烦躁的心情舒缓了一点,并且我决定,我要跟他大吵一架,我要把这个父子俩一直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问题就在今天终结,无论以什么样的结果终结。
果然,我爹又以“任性”和“幼稚”为由,说了一大串不想让我当作家的措辞,只不过相较以前不容我反驳的口吻,这次倒更像是一种压抑着自己情绪的劝解。这反而更让我感到愤怒,因为那一刻的我,只想用争吵和怒吼来为自己自泛生离去之后一直压抑的情绪排解,而他耐心的劝解,反而让我感到自己的自私和幼稚。
我冲他大吼大叫,甚至愤怒地一拳捶在书桌上,直到我妈和宁珂闻声赶来,把我们两个从争吵中分开。
最后我爹说:“我回来再跟你谈。”
我冷冷地说:“不用再谈了。”
我妈把我爹拉出门去,留下宁珂在房间里陪着我。宁珂坐到我身边,默默观察了我一会儿,问道:
“哥,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沉重地喘着气,看着窗外,我甚至有一种头脑昏沉的感觉,或许是刚才的争吵太过用力。一会儿,我手上的痛感也传来,我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因为疼痛,也因为情绪激动。
有那么一刻,这种疼痛差点让我的眼泪掉下来。自从泛生离开之后,我感觉自己变了,变得敏感,焦虑,烦躁,每天都像是在强撑着生活下去,我的心疲惫极了。我把头靠在窗户上,想要歇一歇,最好是睡上一觉,可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我赶忙用手去抹。
这时,宁珂走到我身边,弯下身子,她垂下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耳朵,她身上的热气开始在我的脸颊和她的脖颈之间升起,她弯下腰,一双纤细的手臂交叉着抱住了我的脖子。
她把头枕在我左边的肩膀上,轻轻地说:“哥,别哭了。”声音温柔极了。
我的那颗强硬又疲惫的心被这声温柔的安慰暖化了,慢慢软了下去,我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滩温暖的止水中,一切都是温暖而静谧的,我的心也终于要平静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