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月考的成绩排名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八张a4纸，被张贴在初一年段办公室门口的公告栏上。
上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响，数学老师兼四班班主任甘霖梅，人称老干妈，啪嗒啪嗒地挥动手上的半截粉笔头，留下满满一黑板的板书之后转过身来，双手撑着讲台，嘴角勾起了让陈欢觉得熟悉的笑。
这种感觉，怎么说，很奇妙。
一个曾经与你朝夕相处三年的人，在阔别已久后，重新与你相遇，她甚至不能马上叫出你的名字，但你却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色厉内荏，她掩藏在滔滔不绝的口水战下的温柔细心。
“这次月考啊，我也初步了解了咱们班的具体情况。说实话，刚分到咱们班的时候我是有些没自信的，因为咱们班尖子生确实不多哈，这次月考总体情况呢，跟我预想的倒是差不太多，八十分数段居多，九十到九十五这个分数段有四个人，九十五以上两人，这中间我要重点讲一下陈欢哈。”
陈欢看着老干妈向她的作为走来，一只手拎起她桌面上的卷子，脑袋一缩，知道事情要遭。
“啧，你这张卷子呢，答倒是答得不错，就是这字啊...唉，咱们下次也是可以写得工整一些。我去问了一下，这一分卷面分是隔壁班宋华老师给你扣的，你看看你这写的，阿拉伯数字也给我写成连笔字？赶着去吃饭呐，我看着也扣的不冤。同学们主意啊，书写一定要规范，要整洁，要一眼就让老师认清你写的是什么！你要龙飞凤舞没问题，一点问题没有，那得等你参加工作以后，今天你坐在教室里，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地......“
那张卷子被竖起来当批评的典范，四班的同学们抬头看去，卷头处用红笔写着硕大两个阿拉伯数字，九十九。
卧槽，是个学霸。
这么一遭，同学看陈欢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初中生大抵单纯，维成绩论还是中华儿女的一贯传统。
另一页页尾的简答题，可以看到老师口中的龙飞凤舞，是极漂亮的行书，虽然不能一眼看出写的是什么，但很有韵味。
但这个年纪里，写卷子不是练书法，0和6，老师看不清楚就打叉，倒也不冤的。
有的同学还在象模像样地记笔记，新学期新学校，爱学习的小女生买来漂亮的笔记本，一笔一划认真地在干净的页面上写下：卷面要字迹工整。
陈欢像是缺心眼一般打囫囵傻笑一番，道
”下次不了老师。“
老干妈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把卷子整整齐齐地又放回她桌面原来的位置。
好容易真正下课了，陈欢想去上厕所，脚还没动呢就被一个面貌清秀的女生堵在座位上。
女生叫韩音，上辈子陈欢和她不太熟，也是她们班上游水平的学生，每每下课都拦着老师问问题，后来高中分到不同班级后也很少见了。
”陈欢，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学习的啊？成绩这么好！”
韩音一说话，前后两排的同学都转头看过来，神色各异。
陈欢其实不太喜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这样赤裸裸地夸赞，大概她骨子里很有些知道害臊的基因在。
但到底是快活到三十岁的人了，面上看，她干净清丽的脸上镇定自若，先是掀起眸子看了韩音一眼，然后开口，一板一眼道
“学习虽然有技巧，但都是建立在肯学的基础上，无论学习方法多好，勤奋都是第一指标，上课时记的笔记下课后一定要及时复习，人的记忆力会逐层减弱，所以我们要多次地，系统性地复习，譬如说今天课上讲过的知识点，今天晚上复习一遍，这是第一遍记忆，明天中午到晚上之前进行第二次复习，这是巩固记忆，一周内进行第三次复习，这是定型记忆，月考前再进行最后一次复习加深映像，这就彻底变成你自己的知识了。当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你可以自己回去试验一下，然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法。”
说完，她放松神情，坐在座位上仰头看着韩音扬起一抹笑，温文干净，很和善的模样。
韩音愣怔了几秒钟，她从前也问过其他人，得到的回答大多是，没有啦，运气好而已。
而她也并不是真正想要从陈欢口中听到这么认真的回答，因为这样一来，倒显得她是真的不懂来求教似的，别人一定觉得她傻极了。
其实她这次考得不差，九十六分，是班里的第二名。她会这么过来问陈欢，或许是不甘心，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没有啦，都是运气好而已。
可是谁想到这个陈欢居然这么不谦虚！
韩音的表情有些僵硬，讪讪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谢谢你咯。”
便回了座位。
陈欢耸了耸肩膀，无所谓的模样，低头在抽屉里找抽纸。旁边的同学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都散去了。只是觉得这个叫陈欢的女同学这张嘴巴也太能说了，什么巩固记忆定型记忆，张口就来，一口气都不带喘得，跟说相声似的，说的一板一眼，好像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陈欢的小学同桌林飞飞正式晋升为她的初中同桌，见人都走光了，没忍住戳了戳陈欢的胳膊，修剪得干净利落的平头下是一张清秀极了的脸蛋，笑得狡黠
“妞儿，我咋从来没见你数学课记过笔记啊。”
陈欢瞥了她一眼，扒开长腿窜出教室，留下一句
“道法自在心中。”
声音刚落地，就和一堵肉墙迎面撞上。
陈欢这边的作用力有些过头了，反作用力叫她往后结结实实地坐到地上，摔了个屁股蹲。
身后的教室里，韩音噗呲一声笑出来，待看到门口和陈欢相撞的人之后，又生生地笑不出来了。
门口的少年身量修长挺拔，眉目冷淡，他垂眸，与旁人格格不入的优雅矜贵。
像是从校园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是十二班的言慎.....“
听到声音后，陈欢下意识抬头去看，少年堵在门口，背着光，瞧不清神情。
林飞飞飞速从桌子里头窜出来扶起陈欢，狠狠瞪了言慎一眼，张口就骂
”同学，这么大个人在门口你看不见？瞎啊？“
陈欢站直身子，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腰，借以躲避他有些滚烫的注视。
听到那人低凉的一句“抱歉”响在耳边，是他在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漠调调。其实是听不出有什么歉意的。
陈欢扯了扯唇，同样冷淡地回着
“没关系。”
没关系，言慎，我们的关系，抱歉，没关系。
她越过他往外走，衣服擦过他的衣袖。
听到身后的人开口，低凉的声音，像是泉水流过山涧
“我找你们班陈欢同学，请问是哪位。”
林飞飞眯起她那双有些桀骜的凤眼，问
“人不就在身后站着，找我家妞儿干嘛？”
声音张扬而防备。
言慎下意识地回头，刚好陈欢听到声音停下脚步，回头，四目相接
他先一步别开目光，说
“陈欢，年级主任找。”
陈欢下意识地微蹙着眉头，疑惑
“确定是找我？”
年级主任没事找她干嘛？她一不是班干部，二没做错事，三好良民一个啊，重生以后连脏话都很少骂了。
言慎没回话，转身走出教室，留给她一个少年人冷漠又骄矜的背影，像是料定了她一定会跟上去似的。
陈欢突然有些晃神，那些不属于这个天真浪漫的年纪里的复杂思绪又一次攻占脑海。
多少次，她也是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他总是带着莫名其妙的笃定，仿佛她一定会追上去。
她痛恨，却又无可奈何。
痛恨他，又痛恨自己。
有一些习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还是一个半大孩子的言慎，眼睛里同样闪烁着拒人于千里的骄傲与冷漠，甚至于因为还没有来得及学会人情世故的原因，那些冷漠泛在眼中，轻易可以伤人。
原来说言慎没有朋友，并不是空话。就他这样的，当朋友实在受委屈。
思绪回笼，陈欢终是抬脚追了出去。
主任办公室在五楼，陈欢始终跟言慎保持着五步的距离，太近让她不舒服，太远又好像太刻意，毕竟在此时的言慎眼中，她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可是，看啊，她也曾经幻想过若是能更早些遇见他就好了，或许那就应该是他们的青梅竹马，他们的两小无猜，他们的初恋，而不是别的什么女人，秦墨也好，秦白秦红也罢，都不必再出现。
可是事实是，就算他们相遇得再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十四岁的言慎不会喜欢她，十三岁的陈欢不会靠近他。
注定了的，是两条平行线。
年级主任办公室门口旁边是年级办公室，陈欢到时，门口正围着一堆学生，推推搡搡地，都在看那张排名表。
不知道是哪个粗嗓子的男生喊了一句，叫陈欢听见了
“卧槽！这陈欢谁啊，男的女的？牛逼啊，五科满分是人吗？”
然后就有女生接话
“陈欢一直是我们实小的年级第一啊，她的话，正常啦。”
陈欢停在原地瞅了眼排名表，陈欢两个大字赫然印在第一行，用毛笔加粗了，醒目的很。
除了语文扣的两分，数学扣的一分，其他都没错。
和她想的差不离，毕竟初一的题目都太简单，要是重生在高三，她估计得玩完。
陈欢二字之下，是言慎两个字。
总分比她少三分，比第三名高了近三十分。
如果没有她这个bug，言慎的第一是没跑的。在陈欢对言慎有限的记忆里，初中三年他好像从来没有从第一的位置上掉下来过。
天之骄子，他向来都是那样，就算是遇到她以后，他的光芒也时常让她觉得遥不可及。
她一直在烦恼为什么怎么够都还是差一点点，可是其实，他若是喜欢一个人，会自己俯身。
陈欢看排名表的这会儿功夫，言慎已经径直走进了主任办公室。于是她从人群中退出来，前后脚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初一年级主任是个中年胖子，人送外号大佬林。见言慎和陈欢进来，大佬林笑眯眯地冲两人招手，活像个笑面佛。
新生开学典礼要有一对主持人，一男一女。大佬林“千挑万选”选定了年段前两名。
陈欢只觉得，这个主持人的名额有些好笑，像是奖励给优秀小孩的糖果。
依稀记得，上一世的主持人也是言慎，女生是……是谁来着？
正这般想着，耳边听闻一声甜美的女音，陈欢定在原地，恍然。
想起来了，那年的女生，是叫苏墨涵吧。
言慎他那个四人帮里，唯一的女生。
陈欢并没有忘记，也从没有刻意记得。只是这一声，这偏头一眼，叫陈欢出了一身冷汗。
无他，苏同学那张脸，和秦墨长得太像。
好像当头一棒。
那一年，谁又做了谁的替身？
原来，这才是他的初心吗？
后面的事陈欢已有些记不太清，只记得那天大佬林象征性地问她的意见，她含着笑，做出斯文礼貌的模样，开口却是婉拒
“不好意思主任，我最近一直在准备新千年的奥数比赛，刚好和新生典礼那天撞上了，这个比赛我准备了很久，您看能不能…”
她的声音天生清脆又利落，咬字清晰，偏偏藏着温和。
大佬林眉一挑，大手一挥，说着学习重要学习重要，倒也没为难她。只是转过身去对着刚进来的苏墨涵问
“那苏同学你呢？有时间吗？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和言慎同学以前是一个班的吧。”
那个女生转了转清澈的大眼睛，瞥了一眼言慎，撅着嘴道
“他要是求我的话，那我也就勉勉强强答应了吧。”
娇而俏，像是一只猫。
比起她的谨慎猜疑，敏感多虑，苏墨涵全身上下都是少女的天真浪漫。
又听到那人低凉中夹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
“好，那算我求你。”
陈欢站在言慎身侧，文静乖顺的模样，没有去看他们任何一人。
上课铃响后，她指了指门外，大佬林笑着点头让她先走。
于是她利落转身，顺滑的马尾在纤瘦的白色校服上晃荡，发透过阳光呈现出偏棕金的色调，并不是染的，生来如此。
她来，她走，干脆果断，没有一句多余的谄媚，对得起她生来养成的每一份骄傲。
出门时，遇见一个男生。
在排行榜前边叫她的名字，看向她，嘴角咧开，笑得像个傻子。
嘶~叫什么来着？
哦，是了，楚昭炎。
十二班的学生。
他看见她朝他看去的那一霎，便穿过人群向她走来，手指着排行榜，声音兴奋雀跃
“陈欢，你看排行榜了吗？你第一！”
陈欢露出淡淡的笑，说
“刚刚看到。要上课了，你不回班级吗？”
楚昭言挠了挠他的寸头
“我们这节体育课。”
陈欢点点头，摆了下纤细的臂越过他往前走，道
“那我先遁了，我们这节语文啊。”
背后的少年没有声音，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似乎想起来了呢，那四个人，楚昭言，苏墨涵，宋郁，还有言慎。
一中的童话。
她看小说，喜欢三岛纪由夫的雪国，更相信那种参杂欲望和悲剧的现实爱情。
那些年对这些校园玛丽苏一直是不褒不贬不关心的态度，所以对这四个人的佳话传闻实在知之甚少。
不过无妨，因为任何人都和她没有关系，哪怕他们的故事说出朵花来，她陈欢也只会照着定好的路走，不会横生枝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