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通了马青的电话,她刚喂了一声,就不出声了,因为陶永鑫又开始说话了:“我知道有人会说我疯了。但这件事已经经总局领导表决过。不好意思,以一票险胜。”说完,露出了一抹坏笑。他身边的仨领导,别提脸上的表情有多苦闷了。
“想必各位不知道那决定性的一票是谁投给我的。我来告诉你们,是我的前任,刘指导。也就是说,他支持我破坏他亲手建立起来的队伍。”
终于,队员中响起一阵哗然。只有关傲君和罗超依旧面无表情。我知道人家罗超是成熟,喜怒不形于色。但关傲君没有表情的原因,大概是他根本没听懂陶永鑫在说什么。搞不好,他现在已经站着睡着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希望大家有心理准备,从头做起,忘掉你们曾经的荣誉,如果可以,请别忘记耻辱!之后的几天,我会观察大家平时的训练,再决定新的一线队员人选。注意,这个名单随时会变动,谁都有可能被刷下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阵安静之后,关傲君和罗超两个人齐齐把手举起来。陶永鑫说:“讲!”
这俩人异口同声:“没听懂。”
陶永鑫微微一笑,没说话。
一时间,我似乎闻到了很浓的火药味。
“小关罗超,你们不要捣乱!”一个胖胖的领导发了话。
“解散!”陶永鑫说了这俩字,转身就走。
我还在兀自发愣,孙明辉捅了捅我,“发什么愣啊?新闻都给你送嘴边了,还不赶紧回去蘸酱油吃了?”
我点了下头,拔腿就跑。
我对新闻的理解是:新闻就是群众一定得知道但暂时还不知道的事。因此,陶永鑫刚才说的这件事肯定是新闻,还是独家,别说头版头条了,就是把这条消息贴在飞机上招摇过市都不过分。
等我冲回去办公室的时候,正赶上大家等着下班。我大吼一声:“都别走!留下改头版!”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一起对我说:“去死!”
马青这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了,“听她的,全部留下来改头条。我这里有一份详细的陶永鑫在英国时的经历,一起动手,给我整理出来。”
同事们也愣住了,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
马青缓缓道:“羽毛球队,让陶永鑫给解散了……”
这下炸开锅了,大家先是问谁搞的消息,准不准,然后七嘴八舌地开始说不可能,好端端的国家队怎么说散就散?马青指着我,“当然是我宝贝徒弟弄来的,千真万确!各位,明天大概是《星体育》创销量历史的一天!”
轰~~~大家全部散开,回座位的回座位,打电话的打电话,改版的改版,印厂那边也停下来,等着头条。
“头儿,头条谁执笔?”有人问。
“老规矩……”马青说得很轻松。
大家一下把目光对准了我。老规矩是马青定的,谁拿的消息谁写,绝不能抢别人的头条,更不能以大欺小。
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这可是我这小记者的名字,头一回上头版,还是头条!
“行啊,小柳同志!”
“柳田,出息了你,小丫头!”
大家简单地道了贺,就又开始埋头工作。马青跟我说:“柳田,在我办公室写,外面太乱,要快!”
我坐在马青的办公室里,脑袋忽然一片空白,什么都写不出来了。从哪儿开始写呢?这时候,MSN上跳出来一个人来要加我,附加信息里面说:柳小姐你好,我是罗超。
我点了确认之后头皮还在发麻--罗超?他找我?老天啊,你干吗不干脆让我幸福死?
只问了一声好,罗超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在写稿吧?
我:这你也知道,太神了点儿吧?
罗超:嗯,能不能请你,写得温和点,别那么犀利?
我:不太懂……
罗超:是这样,陶指导后来找了我跟小关,他说,他知道你们报明天一定登新闻。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俩跟你很熟,所以……
我心里这个高兴啊!连陶永鑫都说我跟罗超很熟,哈哈哈,很熟,很熟!真是开心啊!这会儿我就没想想,陶永鑫干吗不直接跟马青说?费这么大劲绕这么大弯子让罗超跟我说,他累不累啊?
看我没反应,罗超又说:可以吗?
我连忙说:可以可以。对了,麻烦你以后别叫我柳小姐,你要再叫,我就叫你罗先生,看你难不难受。
罗超发过来一个笑脸,说:对了,网上那些八卦新闻你不要在意,小关说,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最后,罗超给我留下了他和关傲君的手机号,让我有问题随时跟他们沟通。我故意没听见那个“们”字,很开心地自我陶醉在“罗超已经开始追求我”这个幻想中。
有了跟罗超这个虽然短暂却很温情的聊天,稿子当然是写得很好啦,这种爆炸性新闻,只要有了确切的新闻点,傻子都能把稿子写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更何况是我这个堂堂新闻系出来的高材生?标题是:羽球少帅,关键词:铁血。压题图片是我在会场偷拍的陶永鑫皱着眉的照片,旁边的一众帅哥目瞪口呆的样子把气氛烘托得很好。
马青拿着纸样自得其乐地笑,“这一次,你还准备让我先找你吗?”
报纸印出来的当天,我就打电话去移动公司,要求把手机改成包月无限制接听的那种套餐--刚充的100块钱又被打光了!
按照马青的指示,我拒绝回答一切问题,嗯嗯啊啊牙疼似的搪塞过去,只说可以自己去队里问陶指导,我说多了会被收回记者证滚出媒体圈的。
我拿着报纸美滋滋地得意,心说从此以后我就迈入一流记者行列了吧?足球?足球是什么东西来着?
正美着呢,手机响了,屏幕上罗超的名字闪啊闪的,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喂?”
“柳田,我是罗超。”
“啊……”
“中午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有有有!”我头点得像是上满了发条,“我到你门口等你吧?”
“好,我训练11点半结束,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我才有点后悔,作为一个女孩子,我答应得有点太不矜持了。这样的话,会不会让罗超觉得我很急躁?
我打车去训练局门口,远远就看见大门口停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车,还有一群乱七八糟的人,不可能啊,这地方平时连只耗子都看不见,哪儿来这么多人啊?我挠挠头,跟司机说:“师傅,我要去国家体育训练局,天坛饭店附近那个,你是不是走错了?”
司机不乐意了,“哟,瞧您说的,这地儿我要是都不认得,明年咱北京还怎么开奥运会呀!一准儿没错儿!”
我满心疑惑地下了车,看了看那围在门口的人群,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哦,敢情都是各报社各电视台跑来采访的啊。我刚想上去打招呼,大家就都看见我了,认识我的全都涌过来跟我打听内幕消息,问我早晨那报道怎么回事儿?什么叫一队全部解散?我顿时对自己有点肃然起敬--我怎么跟个明星似的?
我好不容易才得着说话的机会,“各位哥哥,你们问我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啊!11点半他们训练结束,你们直接问陶指导不就完了嘛!”我看看表,“还有5分钟,你们准备好问题围攻他吧。”说完我就跑到保安面前,偷偷跟他说是罗超让我来的,保安笑眯眯地点头说:“嗯,他跟我打过招呼了,你进去吧。”
于是,我大步流星地当着一群记者的面走进了院子,我往里走,罗超开着车往外走,把我堵在了半路。副驾驶的门开了,露出罗超好看的笑容,“上车。”
我甜蜜蜜地坐在座位上,得意忘形地笑,却没有想到,我和罗超一左一右坐在车上的照片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因为这帮记者里面有个叫做柳怡的可怕小说家,我没想到这个小说家会把我、罗超和关傲君写到一块儿去,变成一个恶俗的三角恋爱的故事。
如果我不是柳田,而是一个跟柳田毫无关系的人,我会对柳怡的报道深信不疑。她写得实在是太真了,我真是纳闷,她怎么可以把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都编得头头是道呢?马青拿着报纸还夸呢:“人才!人才啊!这种人才不去编剧本真是可惜了!”
话扯远了。
车开出了训练局大门,我裹紧了外套问罗超:“我们去哪儿吃饭?”
罗超没有说话,我背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回答:“不远。”
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见了鬼,回头一看,关傲君长手长脚坐在后座,认真地望着我。我有点恼恨地转过头,原来罗超不是单独约我!
这会儿盯着后视镜里的关傲君那张扑克脸,我开始小声嘀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吃什么饭,我现在都开始反胃了。”
罗超和关傲君同时问道:“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罗超把车开到离体育总局不远的一家湘菜馆。罗超没有背包,他下了车之后,随后将车钥匙一抛,关傲君看都不看地伸手接住。一看就是反复练了很久的动作,也不知道当初练这手的时候,关傲君脑袋被砸了多少次。
我们要了一个小包厢,有一扇临街的窗。等上菜的时候罗超接了一个电话,笑容慢慢地硬在脸上。挂上电话,罗超对我说:“柳田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先走,这顿先欠着,行吧?”
关傲君把钥匙递回给罗超,只说了一句话:“路上当心,别开太快。”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一下这种不尊重客人的行径,罗超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气鼓鼓地问关傲君:“不是请我吃饭吗?请客的怎么先走了?”
关傲君说:“他奶奶的病,有了变化……”
我一腔的愤怒顿时化成关心,“是这样啊……你怎么知道?”
“都写在他脸上呢!你没看到?”
“没有!”我实话实说。
“文盲!”
“他要回南京?”
关傲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这回你的反应倒是不慢。
“他不回南京?”我又问。
“我什么都没说。”
“你的眼睛说的。”
关傲君低头,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嘴角稍微有了一丁点儿弧度,“柳小姐,我的眼睛没有发声装置。”
“那你倒是告诉我呀!”
“奶奶在北京做检查,今天出结果。”说完他就认真地研究起了菜单,好像忘记了罗超已经点了无数个菜似的。
我不习惯冷场,拼命地寻找话题,今天关傲君穿得挺闲休,圆领T恤刚好能露出他脖子上的项链穿着的一个坠子,是只金光闪闪的小猪,挺漂亮的。“你属猪啊?”我问。
他不说话。
“你属猪的是不是?”我以为刚才关傲君没听见我的问题,穷追不舍地又问。
“嗯。”关傲君点了点头,说着,刻意拉高领子,像是怕我看坏了他的项链。
本来我想问那项链为什么对他那么重要,可最终还是没问,我知道这个问题忒八卦了,问出口显得我忒没分寸忒没水平。但以我这么高的智商,立即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关傲君跟马青那么熟悉,没准儿经常畅谈人生理想,间或谈及感情之类的私事,说不定我可以问到有用的情报。于是,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陶指导跟你特别熟吧?”
关傲君锋利的眉毛向上一挑,“他是东北人,我是上海人,怎么熟?”
我假惺惺地装出马青经常摆出的那种新闻界名记的派头,“不会吧,我看见他在队里跟你说话的口气都是很熟悉的样儿,你们以前会不认识?你就告诉我嘛,他跟马青什么时候认识的?有什么故事没?”
关傲君仍然是一脸漠然地望着我,好像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个美女而是一团空气,“你希望有什么故事?”
“青姐觉得可以告诉你的时候,她自己会说的。”
“你知道得很清楚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你那么好奇。”关傲君的眼神淡淡的,不看着我也不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正琢磨这个人怎么冷冰冰得跟个小人雪糕似的,他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吧,关傲君的眼神在一秒钟之内变得痛苦而绝望,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又恢复了刚才漠然的样子,目光也回到了我这里。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落寞,我回过身去,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没人停驻。
“你没事吧?”我试探地问关傲君。
关傲君没理我,表情忽然变得柔和起来。我必须承认,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柔情万种的眼神,更何况是关傲君这么一个冰山一样的人物。
这时候我们房间那个服务员女孩的三星手机响了,铃声是猫叫,我猛地想起了家里还饿着肚子的“牛和羊”,一拍大腿叫唤起来:“坏了,‘牛和羊’肯定饿死了。”
“牛和羊”是一只猫,住在我家。其实猫不是我的,是报社的。此事说起来还有一段渊源。
我们报社有一只猫,是黑色的狸猫,门卫老大爷捡回来的,猫一开始没有名字,大家伙儿就管它叫“猫”,猫晚上睡在暖气片底下,白天到每个人的办公桌上寻摸吃的。我负责给猫洗澡。猫不爱洗澡,每回洗澡都呼天抢地的。我们报社有一记者名叫牛和祥,在报社最最需要人手的时候跳槽去了南方一家体育大报,恨得马青直咬牙。有一回孙明辉来报社找我,看见我正拿着牛和祥在南方大报上发表的新闻评述上下翻飞地糟践,孙明辉一把抢过去,“这人什么名啊?牛和羊?”孙明辉这一句话我就翻了。从此,牛和祥在我们口中变成了“牛和羊”。而那只猫因为经常在我们的盒饭开动之前偷偷下手被男同事讨厌,从此得名“牛和羊”,还被人说跟“牛和羊”一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话又扯远了。昨天我瞅着“牛和羊”太可怜,在报社可怜巴巴地不受人待见,就把它抱回家想让它享受享受家庭温暖,所以,目前为止,它算是我的猫。
关傲君一听我说这话,抬起眼睛狐疑地瞅了我一眼,“牛和羊?你家多大?”
“哎呀,不是牛和羊,是猫,猫的名字叫牛和羊。”
关傲君迅速地收起了他之前深深的落寞,我第一次看见了他对某件事发生了兴趣。“你给你的猫取名叫牛和羊?”
我一边拿手提包一边说:“哎呀,不是不是,反正我得回去喂猫了。”我见过“牛和羊”饿的时候什么鬼样子,跟吸毒者犯了毒瘾似的,真受不了。
“你拿去喂猫吧。”关傲君低下头摸了下外套口袋,居然从里面掏出一罐猫粮来。
我没伸手接,上下打量着这个长相端正表情漠然的上海男生,好半天,蹦出一句让关傲君崩溃的话:“原来你爱吃猫粮啊?”
关傲君在那一瞬间的表情无限纠结,看得出他非常想骂我一顿或者给我一巴掌。但是他还是很有风度地忍了下来。他深呼吸一下,看样子也压根儿没打算告诉我他为什么带了猫粮去训练,权当这回事没发生过,好像刚才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菜点了不能退,我们只好吃。我从未见过像关傲君那么会吃的男生,居然连吃四碗米饭,横扫一切炒菜。我简直怀疑他肚子里住了一头猪。
吃饭的时候我问关傲君是不是马上要去上海封闭训练,关傲君点头,说陶永鑫打算通过封闭训练之后的比赛选拔一队队员。
“到底什么叫解散一队啊?”
关傲君从饭碗里抬起头,“你写了那么大一个专题,还用来问我?”
我咬着筷子不出声,关傲君又说:“二楼空了。”
“你们的二楼都空了?”二楼是一队队员的宿舍,二队的队员都住在一楼。这还算好的,之前二队的队员都住在半地下室,谈恋爱这码事是绝对禁止的。想要自由?努力进一队吧。
陶永鑫是疯了,一定是疯了!
关傲君吃完了第四碗米饭,放下饭碗,“嗯,比赛回来之后,再确定谁去住二楼。”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菜,狐疑地看着关傲君,“你们的原则不是防火防盗防记者吗?干吗每次都跟我说这么多?”
关傲君喝了口茶,“第一,我本来就不是个有戒心的人,你们记者称之为单纯,而罗超称之为傻;第二,我和罗超都认为,你不像个记者。”
我撅嘴,“为什么?”
关傲君右手的食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哪家的记者会对被采访的人说‘你骗人’这种话?”
“换言之,你和罗超都认为,我比你还傻?”
关傲君把脸埋进手臂,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偷笑。反正他把头拔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潮红。
饭后我抢着结账,关傲君不动声色地递了钱过去,扭头对我说:“我们的地方,怎么好让你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