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在心里无论多么微乎其微,仍然会像漆黑房间里的一点光亮,即便暗弱,却再也别想视而不见。
逃跑的念头自从住进稗子心里,就再没被扑灭过。然而想到它的难以实施,以及被抓回来砍掉脚趾的痛苦,甚至可能为此丧命,稗子就只敢在心里偷偷地幻想。
然而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少年已经在制定他的逃跑计划。
这个意想不到的少年就是商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位的继承人,少王子载。
子载和稗子的年纪相仿。然而这一十三年生命里,他深居华美的宫殿,锦衣玉食,和稗子的处境简直是云泥之差。然而两个少年却还是有一个显著的共性,就是他们都没有自由,并且都渴望逃离现实的处境。
已是少年的子载,比起幼年时期,身体健康结实了很多。但不曾变化的,是他温良的品性。他地位尊贵,却十分体恤奴仆,比起其他王公子弟,要显得既亲和又自立。
子载不但悯人,也怀有悲天之志。尽管他仍旧是个孩子,却已有超凡的见识。子载对国事看的一清二楚,哀恨自己的王兄,身为一国之君,沉迷酒色,荒废国事,把朝政拱手让给了外人。
可自己身为王家子孙,年单力孤,即便想有作为扭转困局也无能为力。
王兄一直住在朝歌宫里,难以得见。然而不久前,子载得到了一次去朝歌宫与王兄见面的机会。却正是那次见面,让他笃定了逃离的念头。
子载见到国王已经虚脱的不成人形,却仍旧饮酒笙歌不停。他痛心王兄的身体已经回天乏术,恐怕命不久矣。
而王兄没有一个子嗣,那么继承王位的就必定是自己了。这个让天下人艳羡的国君位子,在子载看来却是一块浸了毒血的针毡,一旦坐上去,就不是只做个傀儡了事,而是只能死在上面。
子载知道自己无力挽回局势,也无力拯救王兄。但他渴望至少能够抉择自己的命运,他不能坐以待毙,逃出国都是唯一的出路。
就在前几日,子载独自溜出王宫。不过仅在城内游荡,还没走到外城城门,就自己折回了。
子载虽然年少,但心思缜密,他知道如果不做精心准备,是不会成功的。此外,子载也割舍不下他的山雀娘,即使逃走,也不能把山雀娘单独留下。
子载的第一次行动,没有引起神官们的警觉,甚至山雀也以为他只是贪玩。子载不知道怎么把心事告诉给山雀,但他已然感觉到时间紧迫,是到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刻了。
最初,身为王位继承人的子载,完全不被示圭重视。因为他年纪太小,既无根基,也无党羽,使示圭看来连防范都是多余。
但近些日子,示圭对子载的态度开始转变。现任国王身体衰颓,大限不远。示圭觉得必须尽快了解这个年轻的接班人。然而他对子载了解越多,越发察觉其身上超出年龄的沉稳和理性。他不得不对子载警惕起来。
示圭开始在子载身边安插自己的内应,以监视子载的行动。而子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敢反抗,只得更加谨小慎微。
然而如果只是侍者里的内应,子载还能够忍耐。但近日示圭却暗示将为少王组建一支卫队,以保护少王的安全。这使得子载大为惊恐,他知道一旦这支所谓的“侍卫队”到来,自己若再想逃离则更加艰难了。
于是子载终于决定对山雀坦白心事,和她谋划一起逃离。
子载从小易得痔病,每次得痔病,他都只让山雀一人给他涂药擦洗,其他人都不让在旁观看,这是仆人们都清楚的。
子载便又称自己得了痔病,把所有仆人都支出寝宫,仅让山雀一人留下。子载坐到床上,让山雀也坐上来,然后又亲自把床帐拉下。
“山雀娘,你和我好久没单独待在一起了。”子载小声对山雀说。
山雀觉出子载没病,便问,“载儿,你要单独跟我说什么呢?”
“山雀娘,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害怕,心里面战战兢兢,惶惶终日。”
山雀的脸上顿生愁容,目前的形势,她只有比子载看的更透,而子载的心事她也比谁都更清楚。
“载儿,你是知道仆人里面掺进了什么?不要怕,有山雀娘保护你。”山雀低声劝慰。
子载听了,小声抽泣起来,“山雀娘,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可是我怕咱们面对的敌人根本就抵抗不过。”
山雀说:“载儿,现在你还年幼,你且忍耐,等到你长大成人,当了国君,就没人能伤害了你。”
子载泣声更急,“可是子载有何能力当一国之君呢?我能当得了父王那样的明君吗?恐怕让我做国君,连王兄也比不上。”
山雀听了,心里涌起愠气,她也是个心直的人,“载儿,先王一世雄略,你做国君是应以先王为鉴。可你怎么这么轻视自己,觉得连你王兄都比不上?”
子载拭了下眼泪,“山雀娘,我的王兄生而为人,只图酒色。醉生为人,梦死为鬼;醉生无愁,梦死亦无悔。而我这个愚钝的人,做一世君王,终究困厄,恐怕连王兄的快乐也不会享,我怎么比得上王兄呢?”
山雀听了,眉头紧皱,“载儿是想做你王兄那样的昏君吗?”
这分明带了怒气的话,让子载既委屈又羞愧。可他想直抒胸臆,话到嘴边,哆嗦着半晌,才把声音压到最低,“山雀娘,如果真能让我选择,我情愿不做那一国之君,只想做个平民百姓,心地踏实活过一生足矣。”
山雀从没想过子载会说出这样的话,会有这样的心事,自己一时凝噎。
子载见山雀不说话,继而说道:“山雀娘,你最疼载儿一人,你能眼见载儿今后的下场吗?如果你真心疼载儿,就带着载儿一起逃离这里吧!”
山雀低头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子载的心提到喉咙,假若被山雀拒绝,自己也彻底无望了。
山雀终于开口,“载儿,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逃出去,我们只有做好万全的筹划才可行动啊。”
子载听了兴奋不已,“山雀娘,你真的理解我,愿意带我一起逃吗?”
“载儿,我把你当作孩子时,常替你决定。现在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直到我生命最后的一刻。”
子载听山雀讲到这里,已泪如雨下。山雀把他揽在怀里,接着说,“你生在帝王家,你的命运自有上天注定。但上天的旨意,绝不由示圭那帮贞人传达!你今后自己选择的路,必是天帝对你的暗许。天帝护你也好,诛你也罢,不是贞人说了算的!”
子载和山雀对逃跑的目标达成一致,接下来就是谋划方案。首先应当确定逃往哪里。
最好的去处就是母后曾经的封邑临夷城。临夷城顾名思义就在靠近夷地的边界,是商人和夷人混居之地。母后家族在那里经营多年,势力犹盛。况且山高水远,示圭也鞭长莫及。
现在临夷城已被子载两个舅舅继承。这两个舅舅都是夷人血统,时隔多年,如今与王国已否离心尚不可知,能否接纳这个甥儿也无定数。
不过子载的疑虑,将很快得到答案。因为还有两个月临夷城至少会有一个舅舅亲自来国都朝见。
每年六月初六是商王国的玄鸟祭。相传商人始祖是天帝派遣玄鸟所生之子,而这一天正是其诞生之日。所谓玄鸟祭也就是商人最隆重的祭祖活动。
玄鸟祭典时期,各地的诸侯和方国都会来国都朝见。山雀决定趁子载舅舅到来,与其秘密见面,把事情坦明,并探知对方心意。如果得到肯定回答,那么他们就立刻着手准备逃离。
玄鸟祭总共持续七日。到最后一日,所有的王室公族共同参加一场狩猎活动。王家的猎场面积广阔,植被茂密,丘陵河池,地形复杂,到那时场面一旦混乱起来,正是逃脱的好时机。
剩下这两个月里,山雀着手准备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教子载骑马,不会骑马就不能参加狩猎,更别提策马奔离。
山雀每日都带子载在宫内的马场练习骑马。虽说少王突然要学骑马有些古怪,而为狩猎作准备的说辞,也未引起贞人的怀疑。
时间虽然仓促,但子载一来有些基础,再加上勤奋,终于进步显著。
然而另一件事却很难办到。山雀必须进一次猎场,探出一条与子载相接应的通路。可是王家的猎场,私人闯入是要治罪的,即便王室成员本身,非狩猎活动,也不准许进入。
山雀要想进入,思前想后,只能求助一个人,就是师鳌。师鳌之所以有办法,因为他目前所率的是王畿左师,其辖地之中就包含王家猎场。
山雀去求师鳌,却未说明缘由。然而师鳌还是答应了她。山雀进入猎场,又顺利探出通路。
眼下一切进展顺利,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谋划从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