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派遣玄鸟,
降下我们的祖先!
我们受天命掌管人间,
成为大地的君王!
天帝啊!
您的旨命我们从不敢怠慢。
请您来看这平安的世道,
丰盈的仓廪,安居的百姓!
玄鸟啊!
您的子孙祈问您何时再临人间?
请您飞略子孙开垦的土地,
环绕子孙征服的四海。
玄鸟啊!
请最后站上这座祭台,
收下子孙虔诚的献礼,
天下的夷狄也都来此朝拜!
玄鸟啊!
请您降临人间吧,
告诉我们没有辜负您!
请您降临人间吧,
在无限的迷茫的世界
指引我们前进!”
示圭站在祭台上高声唱读颂歌。他情绪激昂,神态肃穆,声音抑扬震颤,似乎不是从那衰老的身体里面展示力量。
示圭身着一件黑色的宽袍,而袍面竟然全是由鸟的黑色飞羽织成,称为玄羽袍。他头上戴的也是黑色的尾羽做成的冠冕,称为玄冠。
商人崇尚黑色的鸟羽,常常将黑色鸟羽织在衣服上来彰显身份。然而玄羽袍及玄冠,是国之祭器,是为与玄鸟对话而必着的衣饰。整个王国只此一套,并且历经传承。只有神官之长大祝司,才有资格在最隆重的场合穿戴。连国王都不敢僭越。
示圭就站在祭台正中,在他头顶是用十六张兽皮拼起的一整面巨旌。旌旗上插满鸟羽,白色羽毛为底,黑色羽毛拼凑成为玄鸟的图腾。
示圭周围跪着应和颂歌的祝人。台下则是四面八方汇集于此的世俗世界的领袖。他的的灵魂只允许更虔诚,他们匍匐跪倒,不需要应和出声,他们的身体只允许更谦卑。
年轻的少王子载跪在祭台下面第一排。在他身前本应有一个独立的位置,是属于国王的。然而今天国王竟没有出现。
子载的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这么重要的祭典,王兄是不应该不出席的。除非是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撑前来了吧?
子载想着这些,心中悲切,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和王兄见上一面。
子载凝神看向祭台上的示圭,那冗长的颂词还没有诵完。他仔细听着颂词的内容,虽然每年的内容相差不大,然而今年示圭又特意为神官们添上了几句。
“天帝啊!
看看这些卑微的贞人。
我们是您的眼睛和耳朵,
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我们替您传达旨意,
协助国君王掌管世界。
人间有灾祸,
我们禀告给您,
祈求您的示引!
人间有祥瑞,
我们告诉给君王,
让他不要忘记感谢上天!”
子载听着颂词,心想这个人一口一声“我们”,其实他自己不过就是个夷族的巫师!如今竟能穿上玄羽袍,把自己装扮成玄鸟的子孙。他在祭台上每说出一个字,那些跪在台下真正的王侯公室,都应当感到莫大的耻辱。
子载觉得自己是最该耻辱的人。如果真的还相信自己流着祖先的傲血,就应当站起身来,把这个无耻的外人驱赶下台。可他除了一声不吭在心里隐藏仇恨,什么都不敢做。他只能觉得自己也是最软弱无力的人。
子载想,大概不会有谁对他这个王国继承人再报以任何期望了吧。也许跪在他身后的宗室,都和他一样在心底愤怒,却并没有一个引领者能带起他们反抗。这些愤怒的情绪里,可能还夹杂着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傀儡些许的哀怜。
可是子载没有料想到,宗室之中还存在一个有血气的人。突然有一个身躯在跪倒的人群里站立起来,迎着还没诵完颂词的示圭,就破口大骂。
“示圭,你把自己说成是天帝的传话人,可你分明就是个逆天的妖孽!你还要在这里妖言惑众,就真不怕天谴来的更快吗?”
这突然破坏现场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示圭脸色阴沉,把一节颂词说完,就示意卫兵把这个人带出去。
然而说话者还不肯停下。
“玄鸟,那是天帝的化身,我们商人都是天帝的后代!可你在颂词里却说玄鸟是天帝派遣的使者,你这是何居心?难道我们国君就是一只鸟的后人?我们的祖宗就是从鸟蛋壳里钻出来的?”
示圭且未回话,子载却诧异不已。从他记事起,玄鸟颂词里,第一句一直就是“天帝派遣玄鸟”,难道以前的颂词不是这么说的吗?
子载从未对这颂词产生过怀疑,他不敢想象,自己竟是天帝直系的子孙吗?然而这颂词真的是被示圭篡改了,又是什么时候改的呢?
子载寻声看去,见站立起来的是一个老者,风烛残年一般。然而怒目圆睁,不可动摇,一派气象比那些年轻的后辈更加凌然。
子载对这个老人却没有印象,恍若见过,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被他的勇力折服,也为他捏一把汗。
卫兵上来,老人不肯就范,口中还一直骂着示圭,“妖人!妖言!”
大卜赤终于上前一步,替示圭发话,对老人喊道:“老人家,你是我族中的长辈,我本应该敬重你的。可你大概是太过老朽,糊涂了吧!玄鸟是天帝使者,那可是当年玄鸟托梦亲口告诉给主母的。长期以来,我们把玄鸟误认为是天帝化身,这是对天帝的不敬,这是我们的罪行啊!好在我们及时纠正,才不让错误继续。你这个年纪,怎能不知道此事呢?你若再说疯言,天谴恐怕是要降临你头上了!你还不快快止住,还要我们跟着你受连累吗?”
老者听了大卜赤的话,怒气更盛,“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宗室衰微,就因为宗室里有你这种毒蠹!玄鸟托梦,为什么不是给王公托梦,单单给一个夷女托梦?这分明就是你们这帮妖人编造的妖言!”
大卜赤假装叹息,对示圭说,“大人,这个老朽怕是被妖邪迷了心。我们只好暂时将他安置,待日后行法事帮他驱邪吧。”
示圭始终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台下。他是等待还有没有跟这老朽一样敢出头的人,好借此机会一网打尽。
可是直到老人被卫兵拖走,除了他的喊骂一直未绝,却再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其他人都变成了聋子,哑巴,听不到也说不出话。就连眼睛也是临时嵌上的,心早就睡沉了。
子载攥紧了拳头,把牙关咬出声音,既恨且怒。他想替老人说话,可终究没敢站起来,无奈目送老人被拖出视线。
这个敢直言辱骂示圭的老人,也是出身公族,正是前代大王子的亲舅父。他多年隐忍,如今老迈沧桑,想来不久于人世,决心不能把心中的义愤带进棺材。
这个并不被子载认识的老人的短暂登场,却留给子载两个深刻的记忆。第一是他确信老人说的才是实话,第二是他又看清了自己的懦弱无能。
老人被拖走后,示圭竟继续唱读颂词,声音反倒比刚才更加激昂。他和他的神官阵营心里的那份得意,就在这唱颂声中传递。因为他们实在看的明白,台下那帮王公臣僚是何等的软弱离心。
子载再无心情听这些颂词,接下来的所有环节他都盼着尽快结束。他用余光不断瞥视身后,终于在跪着的人里找到从临夷城来的舅父。
子载有两个舅父,大舅父叫伯鹌,年长妇好几岁,二舅父是此次朝见之人,叫作叔猬,又年轻妇好几岁。
子载知道这个二舅父跟山雀娘更熟络一些,心想是他来了,正是好事。
叔猬是武夫出身,曾经追随妇好兵威四方,能征惯战,算得上是一员将才。
然而子载母家的大哥,从小身体差,又患有腿疾,行动不便,很少抛头露面。子载对这个大舅父少有印象,甚至记不得大舅父长什么样。
两兄弟中,叔猬更有声望,也更有前途。不过毕竟还有那个勉强活着的长尊,两兄弟于是相敬和气,共同执掌临夷城。
对于临夷城的情况,子载和山雀先是听说,伯鹌主内,叔猬主外。但又听说伯鹌心地和身体一样柔弱,临夷城的内外事务,大抵都被叔猬一人包揽。这次如果山雀能够说服叔猬,子载逃到临夷城的计划就算成了一半。
祭典结束后,子载回到宫中,焦急地等待山雀。直到傍晚,山雀才回来,子载见她面露喜色,便心领神会了一切。
子载怕被细作探听,直到第二天练马时,才悄声问山雀。
山雀回答:“一切顺利,你的二舅父一开始还不是情愿,竟说回去和你大舅父商议来搪塞我?”
“那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我知道没有退路了,就跟他说,少王只是秘密住进临夷城,绝不声张。示圭虽然现在权倾天下,但已是一把朽骨。等过几年,示圭死了,少王一定能回国继位为君。那时他怎能不愿与拥立他的舅父共享荣华?你舅父终于被我这番话说动了,就答应了我。”
子载听了喜悦,不过他却苦笑道,“恐怕是收留可以,指望我继位为君,是没有可能了。”
山雀劝慰,“载儿,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会有转机。等到了临夷城,山雀娘请人来教你学文习武,为你今后荣登天下做好准备。”
两人继续练马,山雀看出子载似乎还有心事,便问起来,“载儿,还在想什么事?”
子载想着的还是昨天那个老人。但他想的更多的不是老人的生死吉凶,而是老人说的那番话。
“山雀娘,你知道玄鸟曾给我母后托梦的事吗?”
山雀听了几多诧异,“记得一些,不过是很早的事,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大不上几岁。”
“那你记得玄鸟托梦之前,我们商人的颂词里,玄鸟就是天帝化身吗?”
这恐怕是山雀最不愿提及的事情之一,因为当年妇好跟示圭密谋编造玄鸟托梦的谎话时,山雀还是个年少的侍女,却刚好就站在旁边听到了一切。
山雀没有想过,这件事时隔多年,却被妇好的儿子问到了自己身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子载,她从来不会对子载说谎话,可这次却不能以实情相告。
山雀并未直接回答子载,她不愿等子载接续追问,直接抛出了最终的回答,却还是让子载自己再去揣摩。
“载儿,你的母后是穿上过玄羽袍的人。她有能力与神灵,祖先以及最神圣的玄鸟对话。不过,做梦却是最尊贵和最卑贱的人都共有的能力。有的梦境能与现实的世界相连,有的梦境也可能一直只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