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浣霞河边到家的路上,父子二人都发现路上一直被盯着,要不就是藏在暗处的黑影,要不就是在明处,乔装成各种卖货的小贩。
“慕儿,走在路上,一定不要忽视任何一双眼睛,任何一个动作。我们走在路上,尽收眼底的,不是街道和宫殿,而眼中所有在动的一切,所有你觉得不合常理的地方。”韩膺说道,他弯下腰,看着韩天慕的眼睛,“为父考考你,现在街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
“九个。”韩天慕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父觉得有十个。”韩膺说道,“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父亲要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为父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你都要原谅为我。”
“如果父亲又输了呢?”
“那为父就教你驯鸟诀,怎么样?”
听到“驯鸟诀”三个字,韩天慕眼中突然亮了,连忙道:“好啊好啊!”
韩天慕当时不知道这个约定后面,韩膺深邃而无奈的内心世界,只觉得在他看来,父亲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快最临近韩府的时候,韩膺对儿子说:“慕儿,今天为父就教你一招,怎么对付这些看门狗。”
韩膺掠起身子,韩天慕只感到一阵风从身边刮起,就看到父亲已经离自己有七丈远,而下一秒,他就闪到了一个捏泥人的摊贩面前,把整个摊位都掀了,然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胸上。小贩大惊,道:“你干什么!”随后追了出来,只见韩膺迎上来又是一脚,踢在他的肩上。紧接着,又是一阵风一般,他闪到了一位布锦女贩旁边,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女贩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脸上脂粉全花。随后,街上三个路人,两个货郎,一个包子铺老板,一个果农,全部被撂倒在地上。最后闪回到韩天慕旁边,问到:“怎么样?”
“九个。”韩天慕回到。
“不,是十个。”韩膺道。
“还有一个在哪儿?”
韩膺没有回答,接着说到:“那个卖布的阿姨怎么样?”
“胭脂太厚了。”韩天慕道。
“哈哈哈哈,为父下手太重了。”韩飞韩大笑道。
即便是一个再能隐忍的间者,面对这样的羞辱,也是忍无可忍。九个暗哨眼见全部都已经败露,皆抄起家伙,从柜台里、布匹下、货摊旁纷纷抽出兵器,直逼父子二人。
靖廷役在军方是特殊机构,由于都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暗士,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武术套路,韩膺道:“听闻你们靖廷役平时都是秘密训练,今天我这个兵部侍郎就来领教领教。”
九人分成两个战团,五人排成一字直突韩膺,韩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柄弯刀,飞身迎敌,战团密不透风,把韩膺围在中央。那五人身法飘逸,剑招灵动,甫一出招,就将韩膺屡屡逼入绝境,幸亏韩膺身法诡谲,才得以以退为进。然而五人亦进退自如,又互相包裹蜷缩,如柳絮一般在空中来回飘荡,五人形影相随,配合默契,韩天慕始终找不到进攻的突破口。好不容易找到近身机会,每每他伺机出招时,却发现那柳絮已被风吹得离自己很远。韩膺突然往后一掠,又回到了韩天慕身旁,嘴角上扬轻浮地笑道:”没想到啊,清洲柳氏竟然也入了汪国公的府邸,想来,这清道明志的家规,也只是说说罢了。”
一人身着蓝色素服,回道:“汪国公忠义凛然,身先士卒,为国冲锋陷阵,我清洲柳氏愿为汪国公肝脑涂地,接管靖廷役,哪像你们兵部的窝囊废,每天就知道养养鸟……”
韩膺突然哈哈大笑,“既然知道我们只是在养鸟,那你又何苦盯着我们,是怕我们养的鸟,知道了汪国公花了多少银子,养了你们吗?”
那人听罢,立马恼羞成怒,他喊道:“清风拂柳阵!”剩余四人也加入了战团,九人集结在一起,结成一个扇形“柳阵”,随风疾步直逼韩膺。
韩膺此时倒是不疾不徐,他深知,柳絮再无迹可寻,只要找到风的方向,他就能知道破敌之道。
“天慕,闭眼,替为父听风。”
韩天慕闭上了深黑的双眸,内心归于平静,竭尽全力规避所有嘈杂,只听着整条街上,那最轻柔的风声。
柳阵围住韩膺,由于又加入了四人,整个战团更加变幻无常,无奈之下,他弯刀直砍,如狼直啸,一阵剧烈的刀风向四方袭去,冲击着柳阵,柳阵一时乱了阵法,众皆往后退了两步。
蓝衣人道:“弯刀直砍,呵,连贪狼诀都学会了,果然是条辽狗!”
韩膺更加轻蔑:“汪国公号称‘屠狼将军’,我倒要看看,他手下的这些走狗,能不能破我这贪狼诀。”
只见韩膺飞舞弯刀,冲入柳阵,弯刀劈砍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如千斤一般砸向结阵之人,他亦深知,在阵中不能与同一人纠缠过久,因此每人都是恰到好处,待对方退守,他就转而攻下一人。这样的破阵之法,让柳阵一时难以适从,攻防的节奏突然之间开始被韩膺掌控。
但韩膺也清楚地知道,要完全破阵,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攻位和守位,所以最关键的还是韩天慕的听风之力。只要顺着风的方向,避其攻位,猛攻守位,柳阵自然会破。
少顷,闭着眼的韩天慕便喊到,“西偏北四目!”
韩膺回身望向一青衣男子,攻位上的贩布女见势不妙,挥动剑刃直刺韩膺背脊,只见韩膺突然高高跃起,足有两丈高,双手握刀一计竖砍,一道金色刀光直逼青衣男子。青衣男子躲闪不及,只得用短剑勉强抵御,正当韩膺以为可以一击即中时,青衣男子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银色结界,将那刀光瞬间化解。
青衣男子惊魂未定,猛地回过头来一看,一个轻浅白裳的女子出现在他身后,女子云眉纤鬓,淡唇深眸,一身白色裙摆在风中翩若惊鸿,男子恭恭敬敬地拱礼:“家主!”
剩余八人也皆拱礼道:“家主!”
韩膺落地,站在了儿子身旁。问到:“慕儿,这姑娘怎么样?”
“……”韩天慕一时有些懵懂,脸上虽然显得无所谓,但那股发自内心的羞涩,还是被韩膺捕捉到了。
白衣女子今年已三十五岁,却依旧保持着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婉约姿色,她向前走了两步,道:“中庆兵部侍郎凭空消失七年,没想到是去西辽苦练贪狼诀了,韩侍郎可曾想过,将这贪狼诀在中庆发扬光大啊?”女子眸中冷若冰凝,淡然地注视着韩膺。
“闻清洲柳氏家主柳阡月,倾国倾城,寒光剑胆,如出尘之苞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韩膺道,“只是如今成了汪国公的客卿,掌管了靖廷役,卷入朝堂纷争,这绝色之中,不勉也染了些俗尘。”
“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只道闺阁绣囊,依夫教子。如女子生来无所图之事,那才真是身在俗世,染了俗尘,负了韶华。”
韩膺上前两步,道:“好一个染了俗尘,负了韶华!我大庆有柳家主这样的巾帼,可谓大幸。可柳家主如今卷入朝堂……在下不得奉劝一句,朝堂可不是江湖,庙堂的这盘棋,也没有那么容易下,一不小心还就成了别人的棋子。”
“清明正道,我清洲柳氏,自有吾辈之衷定,自打我们选择效忠天子,柳氏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柳氏,我们要为中庆清风佛柳,扫除积弊,涤荡朝纲。”柳阡月虽知军部和兵部向来不和,但此时的言语,却也滴水不漏。
“我自知寒鹰返巢之日,就是我接受你们审查之时。可我要提醒一下柳家主,扫除积弊,涤荡朝纲,可不是仅凭一个靖廷役就能做好的。”韩膺双手十指交叉,抠响了指节,接着说:“延帝二十七年,夏州水军突袭逆水滩,却反被西辽守军围歼;延帝三十年,西辽派使节商议引莲湖入辽之事,使节还没有到北桓,在中途就被离奇杀害,直接触发了庆辽之战;庆辽之战,辽军熟知鹿角关守城军力分布,轻而易举攻破了鹿角关。柳家主是否认为,出现此等状况,皆是兵部之疏忽?”
柳阡月愣了一下,一时无语。
“宋扬!”韩膺喊道。
宋扬不知何时走到了韩膺的身旁,递上了一沓信纸。韩膺接过厚厚一叠信纸,说道:“要说通敌叛国,柳家主不妨先看看这些密信。”
柳阡月接过信纸,有些怔忡地望着韩膺。
“不必惊讶,这些都是我暴露之前,在西辽军部各大府邸偷的。信纸用的是云蓝笺,收信之人必须用甘虹液涂沫在信上之后,信上的内容方可显现,而这云蓝笺,整个中庆只有国公府才有。”韩膺说完,双眸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有些惊慌失措的柳阡月。
“柳家主再看看信上的朱红印谕,如果我没记错,这白旻启,就是国公府的师爷吧。”
虽然十分震惊,但柳阡月毕竟是一家之主,手底下坐拥七百人丁的清洲大户,即便韩膺拿出如此有力的证据,反咬汪国公,她依然坐怀不乱,道:“我清洲柳氏入主的是中庆的靖廷役,而不是汪国公的靖廷役,天地自有正道,该查的我们一个也不会错过,更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在下也相信,柳氏明眸可鉴,必能找到真正的内鬼,为中庆死去的战士还一个公道。”韩膺说道。
柳阡月正欲转身离开,突然看向一旁的韩天慕,问道:“这七岁的孩童,便能听风?”
韩天慕抬头望着柳阡月,一时不语,却也不畏惧这个清洲家主的气势,挺直着腰身,眸中淡若清河。
“犬子不才,只能听得大概方位,日后还须多多调教。”韩膺道。
“我看他天资聪慧,如果哪一天,你韩侍郎出了什么事,我靖廷役是不介意收留他的。”柳阡月再度望向韩天慕,韩天慕却依旧直视着前方,不为所动。
柳阡月转身离开,韩膺、韩天慕、宋扬皆拱手相送。
宋扬走到韩膺耳边道:“这么重要的证据,直接面陈太后,不是更有利吗?”
韩膺微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道狡黠的弧度,“呵,那是假的。”
宋扬心中虽仍有疑虑,但这至少可以让柳阡月短暂地转移注意力,让他们有更多时间准备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