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九,是苏家河村的上九节。这一天,是为纪念清水河畔苏家河村历史传说中一位名叫俊儿的女孩子的生日而设立的。从初八开始,连唱四天大戏。整个村庄又一次沉浸在了一年中最欢乐最幸福的时光里。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清水河,你绕着一个名叫苏家河的村庄忽东忽西盘旋了多少回,恐怕连你自己也难记得清楚。见证了一个美丽传说的那棵俊儿柳,曾听老人说,其实是苏家河村的象征和骄傲,可在河的对岸,又不知茂盛了多少年。
俊儿柳,因附着了人的灵气,人们普遍有了一种敬畏心理。即使每年的端午节,因为挂柳的习俗,别的柳树都或轻或重的受到了摧残,可俊儿柳依旧是枝叶招展,毫发未损。
人的活动总是逃不出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要说清楚那个传说,时间又不知要倒回多少年。
柳者,留也。俊儿姐,你把美好留给了你的村庄,你的生命延续在苏家河村人的记忆里,还有你身旁流淌着的清水河。
秀枝的妈妈从三十里外的吕家滩被女儿接到了苏家河。来村上看女儿、拜亲家、过大年,顺便趁农闲时间出来散散心。每天的戏开演之前,两亲家母穿戴得暖暖活活的,打扮收拾得干干净净。秀枝扛着一条长木凳子走在前面,后面两位老人说着笑着,往露天的戏场走去。秀枝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在戏台靠右面的一处向阳的地方安顿好妈妈和婆婆的座位,站在一旁看戏。有时也分心走神地看看自己身旁同村的、还有外村的小伙子、大姑娘。有时也到戏场的周围转悠一会。有把蚕豆数粒买的老大爷;有一边吹一边买气球的小伙子;有用戥子秤称买自家做得谷子糖的手艺人;有买荞粉的大姨大婶。荞粉秀枝也会做,天寒地冻的,她嫌麻烦。这是她最爱吃的家乡小吃了。一看见,就会嘴馋,顺便买了三碗,让妈妈婆婆也尝尝。
今天是上九节的第二天,按照惯例得唱一个全本大戏。今天唱的是《四贤册》,就是当地人说的文戏,是苦戏。这本戏秀枝比较熟,因为经常看,也没往心里去过。
戏里唱的是荒旱年间,一家人为了度日,变卖家产而一贫如洗。听说县府开仓放粮,读书人出身的丈夫方文珍匆匆而去,留下妻子赵月娥和儿子新郎、侄儿林郎在家中等候。当赵月娥手托两个饥饿的孩子,在草堂外望眼欲穿时,谁料等来的却是手提空袋、无望而归的丈夫。面对无粮断炊、饥饿难挨的困境,方文珍便想卖掉一子,换些柴米暂度饥荒。新郎是自己亲生的,可林郎却是兄嫂当年病故前托付给他们抚养的孩子。究竟应该卖谁,就成了一个很难决断的棘手问题。方文珍万般无奈之际,为试探其妻,假说欲卖侄子林郎。谁知却遭到妻子赵月娥的哭劝和反对:兄嫂临终托孤,情高义重。说什么也不能卖掉侄子林郎,应该卖得是亲子新郎。夫妻二人这番对话,恰被窗外的新郎、林郎两个孩子听见,他们两个跑进屋争着要求双亲卖掉自己。面对此情此景,怎忍决断?幸亏丈夫出策,前院放一把草,谁先抢到就卖谁。林郎冲出去最先抢到草把,谁知新郎狠咬林郎的手背,又抢下草把。此刻看着新郎手中的草把,又看看林郎被咬破的手背,身为父母,怎能不被孩子这一让人心酸的举动而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呢?
后来,新郎、林郎弟兄俩在国家面临外敌入侵,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欣然从军,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兄弟俩屡立战功。皇帝为嘉奖他二人的功绩,遂将教子有方,深明大义的方文珍、赵月娥,还有新郎、林郎都册封为四位贤人。
年年的苏家河,年年的这个时间,年年的苏家河人年年的听梅笑虹唱赵月娥。
戏的结局很圆满,但交织在戏的过程中,却充满着人性的较量。秀枝以往家里拿买好的荞粉为借口,离开了二位老人。这个时候,戏唱到高潮部分,就是母亲赵月娥在儿子新郎离家前告别并规劝儿子的场面。来自宝鸡秦剧团的梅笑虹饰演戏中的女主角赵月娥。她的青衣,特别是演唱的赵月娥,驰名秦龙大地。他体贴入微、难分难舍的表演,细腻委婉、入木三分的唱功,没有其上者。她唱到:
我怀里抱娇儿泪如雨点
好似那万把剑把我心剜
儿从小靠双亲抚育教管
这么大未离过娘的身边
曾记得儿一岁常把病患
娘抱儿坐不宁昼夜难眠
三岁半出肤疹性命有险
娘抱儿早到晚祷告苍天
遭不幸九十岁连年干旱
父和母苦挣扎养儿艰难
能为儿能长大把苦受尽
卖我儿实处在无处奈间
此一去母子们永不相见
如不死太平年再会儿男
一直喧闹嘈杂的戏场,每年的这个时间,随着剧情的进展,赵月娥的声音会覆盖整个场子,再加上秦腔特有的一唱三叹,如泣如诉的苦音慢板,耳热后的是心酸,“散”后的是“哀”。尖厉的板胡,沉闷的二胡合奏出的音符,是绝望的呐喊,是无助的呻吟。所营造出的氛围,足以让喧嚣化为寂然,狂热转为哭泣,穿透心底,震慑魂魄。让你从悠长的苦滋味中品出切入基因的自然萌动的那一丝丝凄凉、一缕缕恐惧。似乎看戏的人停止了呼吸,屏声静气。秀枝是一个多愁伤感的姑娘,她无法承受戏给她给予的这么重的内心压力,低着头,眼含着泪,跑步回到了家里。一个人趴在炕头放声痛哭了开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到伤心处,戏勾起了秀枝的孤独和对明华的想念。
你走得最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戏台高处的高音喇叭里,缭绕着赵月娥母子骨肉分离依依惜别时赵月娥彻入心肺的凄切声。这声音是唱给戏场里、包括能听到高音喇叭的所有人的。可此时的秀枝似乎感觉到了这声音的力量,震荡着她的耳鼓,敲打着她的心扉。对于嫁给明华的第一个大年、第一个上九节,在她这个充满幻想的年龄、这么简单纯真的经历中,自然少不了所有这个年龄阶段的女人所应有的期待和期盼。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的局面会是这个样子。明华你现在这个时候在干啥,能不能说上一声,我内心空落落的,你知道我现在真实的感受吗。其实,秀枝在经历着每一个普通平凡的小媳妇从幻想到成熟到真正体会什么是家、什么是妻子的一个成长成熟的艰难但又并不漫长的过程。
正在和秀枝专心看戏的明华,被来自杨家河的同学杨大宝捅了一拳头,“明华,这是你媳妇,这么漂亮,这么攒劲,这么心疼。”杨大宝看着秀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理,夸奖了一番秀枝的美貌。明华也看见了宋河村的宋世存,还有郭河村的郭怀中。相互碰过拳头后,明华问,“不是说好的夜个来吗,怎么今个才来?”明华还没有等到答案,宋世存抢先说开了,“怪不得你小子书念到半中腰背着铺盖卷回家了,原来是找了个漂亮媳妇。我说呢?”围着上面印有大白牡丹红围巾的秀枝被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三个年轻人轮番地夸赞明显地不知所措。尽管他们的名字经常被明华提起,可人是第一次见到,就在她不知道怎么应付眼前的难堪之际,明华的分别介绍让她的这份难堪在脸上只停留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偷偷地透了一口长气。按照明华的安排,她提前离开了戏场,赶紧去做好她该做的事情。郭怀中考到了文东师范学院化学系,另外两个还在补习。
这一天,三个同学住在了明华家,一是晚上还要看戏;二是半年没见,要说得话很多,不住下来说不完;三是正月初十,也就是明天,杨大宝、宋世存就要开学补习上课去。
四个年轻的男人在上房炕上各自吹嘘着半年的收获和失落,在地上的秀枝忙前忙后的炒葵花子,烧开水,倒茶。忙得好高兴,真开心。忙得是大事,是正事,是她该忙的事。偶尔偷听到了一句,可能是宋世存说的,“我要是能找到像明华媳妇这样漂亮的女人,这个书我也就不念了。”明华和同学们的相聚,秀枝自然收获了不少的满足和忙碌。
猛然间,推开大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原来是在梦中复述着明华曾经给她说起的这三个要好的同学上九节要来家看戏的故事情节。戏已散场,比婆婆小几岁的妈妈扛着凳子,门是走在前面的婆婆推开的。“秀儿在家呢。”妈妈顺便说了一句。“妈,戏散了。我把荞粉买来放下,想睡一会,等戏快散的时候去取凳子,不小心,睡过了。你俩先缓会,我赶紧做饭。”说着,从妈妈的手里接过了凳子,放在廊檐上,朝厨房走去。